独木·野树·秋林——银杏三境记
周天增
说来也巧,去年的10月末和今年11月初、12月中,我分别去山东莒县、秦岭留坝县、云南腾冲公干或旅游,均观赏到了三地的代表性景观一一银杏,自然地、也是有逻辑地对三处银杏进行了对比、鉴别、思考,很有意思。其自然景观、历史底蕴、文化象征等等,各美其美,亦各憾其憾。而且近来产生了一种魔幻感,它们时常交错浮现,还彼此叩问,像三位性格迥异的哲人,站在时光的岔路口,用各自的金黄,诠释着“美”与“憾”这枚古老硬币的两面。
一一独与群:存在的两种方式
莒县的银杏是孤独的王者。说它是王者,是源于"天下第一银杏树"之名、粗达十六米遮阴面积一亩半之实。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站在那树冠下的压迫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渺小者面对绝对伟大时的本能敬畏。四千年的重量压在每一根枝条上,使它低垂如沉思的老人。它太老了,老到周围所有的树都成了临时过客,只有它,从《左传》“鲁隐公八年(公元前715年)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来”的记载中活到现在。它生于春秋,历经战国风云、秦汉明月、唐宋烟雨、明清烽烟,阅尽了人间的兴衰荣辱。它的年轮里当然藏着这些王朝更迭的印记。
可这无上荣光背后,是无人可语的孤绝。我在树下绕行时,曾试图寻找另一棵相伴的银杏——没有。最近的同类在数十里外。风来时,它的叶子只能与自己的影子低语;结果时,它的白果坠落,再也长不出另一株能与之比肩的巨树。它已经如此完美,完美到不再需要同伴,完美到成为唯一的坐标。这孤绝造就了它的庄严,也造就了它的脆弱——所有传说、所有历史、所有期待都压在它一身之上,它不能病,不能倒,不能有一丝差池。
而腾冲的银杏,恰好站在孤独的反面。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金色海啸。我去时已迟,但从客栈老板娘手机里看到的盛景照片依然震撼:整个江东村浸泡在金黄里,房檐、石阶、溪流、远山,全被银杏叶染透。一千三百年的母树当然巍峨,可最动人的不是任何一株单独的树,而是它们形成的"独联体"——老树新树并肩,院前院后呼应,山谷山腰连成一片起伏的金色波涛。
这里没有“唯一”,只有“所有”。但这繁荣也有代价。当银杏成为景观、成为产业、成为“银杏村”的商标时,它的野生性便开始消退。我注意到不少树干上钉着编号牌,一些古树周围建起精致的围栏,最大那棵树下甚至立着二维码牌子——“扫码听讲解”,三四桌游客在厚厚的黄叶院子里大快朵颐。商业让这些银杏被更好地保护,也让它们从自然物转变为文化消费品。孩子们在落叶中嬉戏时,他们的父母正忙着招呼客人;老奶奶售卖白果时,眼神同时关注着客栈的入住情况。树与人从未如此亲密,也从未如此相互定义——树因人的需求而更显珍贵,人因树的馈赠而改善生计。
留坝的银杏,则在这两极间找到了微妙平衡。它野生野长,既无莒县银杏的煊赫身世,也无腾冲银杏的盛大族群。它就站在古道边,与杂树为伍,若不细看,很容易错过那并不特别出众的树干。树冠上细下粗,枝条肆意生长,虽然不能说长得有点丑,但绝没有莒县银杏的那种雍容华贵。可正是这种“普通”,给了它一种别样的自由。它不必背负四千年的重担,也不必承担一村人的生计。它的遗憾——缺乏精心设计的景观衬托,反过来成就了它的本真:落叶就落在野草里,结果就落在山土中,鸟雀啄食,松鼠储藏,一切都回归最原始的生态循环。
三种存在方式,三种生存哲学。孤独成就了永恒,热闹催生了共生,野性保留了自由。没有一种完美无缺,但正是那些缺憾,定义了它们各自不可替代的美。
一一史与野:记叙的两个版本
莒县银杏的年轮里,刻着正统历史的铭文。
每一块碑文、每一段记载、每一本提到它的史书,都在强化它作为“活文物”的身份。刘勰的《文心雕龙》虽不在此铸就,但他晚年返回祖籍定林寺这里校阅经籍、整理佛典。鲁莒两国在此会盟,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在此留下题咏,所有叙事都指向宏大的历史坐标。站在树下,你感受到的是文明的重量。那些皴裂的树皮不再是自然的纹理,而成了史册的书页,需要仰视,需要解读,需要心怀敬畏地保持距离。
这种历史是庄严的,也是沉重的。它把一棵树从树木的范畴中抽离出来,放置进神圣的殿堂里。当我看到游客们排队抚摸树干(据说能沾长寿之气),听到导游用标准化的解说词重复那些掌故时,忽然感到把它异化了:这棵树太重要了,重要到它作为“树”的本性反而被遗忘了。人们来看的是一段凝固的历史,一个博物馆的文物,而不是一棵活着的生命。
留坝银杏讲述的,却是另一类历史——野史、传说、口耳相传的民间记忆。此树说是隐居留坝的张良所栽,此说可信,不远处就有一个张良庙;还说附近是李自成的宝藏之地,或许是某个落魄书生编造的故事;还有樵夫经常见到有金光闪烁,可能是夕阳或矿脉的反光。这些传说经不起考证,却自有其生命力。它们不追求真实,而追求合理——情感上的合理。在那个简介木牌前,我忽然明白了民间叙事的智慧:历史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这棵银杏之所以“有灵性”,不是因为它真的显灵,而是因为它活在乡民的集体想象中,成了寄托希望、畏惧、歉疚与慰藉的载体。
它的历史是柔软的、可塑的、与人亲近的。没有规定你必须相信什么,你可以选择相信樵夫的故事,也可以一笑置之。这种自由,恰恰是莒县银杏所缺乏的——你不能质疑莒鲁两国是否真的在此会盟,那是被记载的“事实。
而腾冲银杏的历史,既不指向庙堂之高,也不止于江湖之远,而是一种日常的、生生不息的生活史。导游告诉我,有些树是明朝戍边将士带来的,有些是走夷方的马帮种下的,更多的是不知道哪一代祖先随手栽在墙角的。“以前谁特意种银杏啊,就是吃了果子,把核扔在墙角,自己就长出来了。”这种历史没有明确的起点,没有重要的历史事件,只有一代代人在这树下出生、成长、老去。孩子爬过它的枝干,老人在它下面乘凉,学生捡它的叶子做书签,木匠用它的木材做家具,现在当然不允许了。
这是最朴素的历史:不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也不是传奇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是生活本身绵延不绝的流淌。银杏在这里不是被瞻仰的对象,而是生活的参与者、见证者、陪伴者。
一一荣与枯:生命的两种修辞
12月17日游了国殇墓园,即驱车来到江东银杏村,当看到满山满谷银杏的凋零时,没等我们质问,村导就解释:前几天我们用无人机打了一种延缓落叶的药剂,谁知好心办了坏事,两天就落完了,我们正准备起诉这家企业呢。我们哭笑不得,选择了相信。满街残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像一场盛大宴会后的狼藉。村导安慰我们:“树上没有了,看地下的,落了也有落了的看法。”起初我以为这是敷衍、解脱,直到了村里院内,感到她的话有几分真诚。
树上确实没有了遮天蔽日的辉煌,树的骨骼完全裸露。主枝如何分杈,侧枝如何伸展,受伤处如何长出瘤状的愈伤组织,新生的细枝如何倔强地指向天空,这是一种卸妆后的真实——美不再依靠数量的堆叠(万千金叶),而显露质量的本身(生命的构架)。
那些残叶也有尊严,完整些的还保持着扇形,叶脉如精细的刺绣;破碎的蜷缩成小小的金色螺旋,在风中滚动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村里院内,遍地都是黄金甲。一个孩子从小街上跑过,踢起一片叶浪,瞬间又盖住街面。踏进院子,地面的黄叶厚如棉褥,漏不出一丝地面,有的叶片悄然停歇在墙头窗台,与闲坐的游客、袅袅的茶香,共筑一院黄油般的画图和宁静的暖意。我小心地䠀着落叶,寻一佳处让人俯拍了几幅照片,枯荣互换,仍是满身满地的荣。我想,古时一位诗人的"满地翻黄银杏叶,等闲日月任西东",肯定是看到这般景象而引发的诗兴吧
这让我想起莒县银杏的荣,那是另一种气象。我去时正值鼎盛,满树金黄厚重得像镀了金。但那金黄有种庄严的静止感,仿佛时间在它身上流动得特别缓慢。叶子不是一片片落,而是一层层、缓缓地、带着沉思般的姿态飘下。没有风时,寂静得能听到叶子脱离枝头的轻微“咔”声,像远古的叹息。
最震撼的是落叶的过程:它们在空中旋转、飘摇,有时甚至短暂上升,仿佛在与重力做最后的协商。落地时也不匆忙,平展展地铺开,像精心布置的仪式。一位僧人正在扫落叶,动作极慢,扫帚过处,露出青石板上潮湿的印色。这棵树太正规了,正规到连凋零都成了庄严的表演,当然没有其他树的干扰,可以完整体验一棵树如何从盛夏的繁茂走向深秋的疏朗。
留坝银杏的荣枯,则全凭天时地利。我游完秦岭光雾山来到树下时,叶子才刚开始飘落,树的下一半黄色,上一半还黄中带绿。山风吹来,树上的叶子才不情愿地落下几片。十一月初的大秦岭腹地仍有暖意,它的暖湿仍然滋养着万物和树上的叶子,即使地上的叶子也残留着湿气,并没有常见的秋风扫落叶的悲秋之状。
这让我看到了荣枯之间的过渡状态——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一些叶子还绿着边,一些已经全黄。同一根枝条上,可能同时挂着盛叶和枯叶。这种无序,恰恰是野生最本真的状态:生命不按人类的审美节奏表演,它只遵循季节的暗语和大地的律动。
三地银杏,三种时间:莒县的是凝固的史诗时间,腾冲的是循环的日常时间,留坝的是自在的自然时间。每种时间都有其完整的韵律,荣有荣的辉煌,枯有枯的深意。
一一 憾与全:完美的两种定义
离开腾冲那晚,我做了个梦。梦中三棵银杏长在同一片原野上:莒县那棵居中,巍峨如泰山;留坝那棵在左,野性如终南;腾冲那些在右,连绵如云岭。它们没有炫耀,而是谈遗憾。
莒县银杏说:“我孤独。”
腾冲银杏回:“我们喧嚣。”
留坝银杏笑:“我自在。”
其实它们也明白:孤独者成就了不可复制的伟大,喧嚣者创造了共生共荣的生态,自在者保留了未被驯服的野性。那些所谓的遗憾,不过是硬币的另一面——正是“仅此一株”,莒县银杏才成为传奇;正是“缺乏衬托”,留坝银杏才显其本真;正是“已被秋风吹尽”,我才看到了腾冲银杏卸下盛装后的骨骼。
醒来时我忽然懂得:美从不在圆满无缺时,而在裂痕透光处。
莒县银杏若有一片银杏林相伴,它还能承载四千年孤独的重量吗?那份独对苍天的悲怆与庄严,正是来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绝境。它的遗憾——独守浮来山,恰恰是它神性的来源。
留坝银杏若被精心规划、修剪、布置,它还能保留那山野之气吗?那些散乱的枝条、不对称的树冠、与杂草共处的随意,正是它逃离人类秩序、保持自然本真的证明。它的“缺乏衬托”,实则是拒绝被衬托、被定义、被景观化。
腾冲银杏若永不落叶,常年金黄,它还能让人珍惜瞬间的辉煌吗?正是“秋风扫尽”的必然,让每年的金黄成为一期一会的盛宴,让商业的繁荣有了季节的呼吸,让村民的生活依然遵循古老的农时。凋零不是终结,而是下一次盛放的许诺。
三地归来,我想,以后不再寻找完美的银杏。完美是什么?是莒县那棵活成了历史本身?是留坝那棵活成了自己?还是腾冲那些活成了一个村庄的命运?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真正的领悟发生在回程的途中。窗外掠过一片普通的杨树林,叶子也黄了,虽然不如银杏纯粹,但在夕照中依然灿烂。那一刻我哑然失笑——我跋涉千里去寻找银杏的三种美,却忘了美从来不在特定物种、特定地点、特定时刻。美在观看的眼睛里,在理解的心灵中,在愿意与万物共情的胸怀间。
……
莒县、留坝、腾冲,三棵(片)银杏使我更深地领悟到,如何在不完美中看见完整,在遗憾中领悟成全,在差异中听见和弦。它们各自孤独,却在更高的维度上彼此呼应——都扎根大地,都指向天空,都在秋风里把绿熬成金,都在冬天来临时坦然裸露生命的骨骼。
而“我”,这个偶然的旅人,带着自己的遗憾(总会错过最佳时节,总无法完全读懂每棵树)与圆满(毕竟见到了,毕竟感动了,毕竟写下了这些文字),成了连接三棵树的无形丝线。
眼下已是寒冬,三地银杏们的叶子可能会全部落光了,它们也不会记得某个旅人。但它们都在养精蓄锐,迎接一个发芽、吐绿、结果、金黄的新的轮回。
202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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