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2025年12月27日第0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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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中蒙俄万里茶道跨国申遗进程步履铿锵。11月，武夷山，“加强国际协作 推动共同申遗”万里茶道主题研讨会举行，《武夷山共识》发布，各方明确要“推动万里茶道品牌从中蒙俄向全球扩展”，并确立“全力争取2030年最快最佳申遗窗口期”的目标。
万里茶道约始于400年前，曾是贯通亚欧的“世纪动脉”与文明纽带。作为万里茶道的起点，武夷山正站在历史与未来的交叉点上。
回溯历史，叩问未来。记者重返武夷山，见证百年茶章与现代溯源代码共同守护“无欺隐”的商道精神，目睹中德老茶人跨越万里的茶缘、俄罗斯学子的奔赴与“海归”青年的求索。古宅在新生，老茶在复苏，古道在修复……代代赶路人步履不停，续写着一片叶的万里史诗。
这是一曲动人的商业传奇，也是一部流动的文明史诗。从拜伦“我一定要去求助于武夷山的红茶”的咏叹，到马雅可夫斯基“骆驼运来了武夷茶”的礼赞，万里茶道是“彼以皮来，我以茶往”的贸易走廊，见证了中国与世界大规模茶叶贸易的辉煌，促进了沿途文明的交融。
万里茶道始于17世纪，延续至20世纪初，南起武夷山，纵贯今日中、蒙、俄三国，抵达俄罗斯恰克图口岸。
“大约400年前，联通两国的‘万里茶道’正是从喀山经过，将来自中国武夷山地区的茶叶送至俄罗斯千家万户。”2024年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同俄罗斯总统普京会晤时，这样谈及万里茶道。
这并非万里茶道首次走进大国对话的视野。2013年3月，习近平主席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中，将其与中俄油气管道并称为联通两国的“世纪动脉”。
2019年，万里茶道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循着袅袅茶香，记者探访万里茶道起点——武夷山。
古镇烟火中，万里茶道蕴含的精神生生不息；茶山雾霭间，异国访客再度循香而至。在这条古老的“世纪动脉”上，新的赶路人正在续写新的故事。
世代传承的契约精神
一枚茶章 一则祖训 一串代码
崇阳溪畔，寒风掠过赤石古镇荒废的码头。远处，塔吊缓缓移动，百年前“竹筏连云”的水面，如今唯余岸边的芳草静静守护。
据《茶市杂咏》载，自1844年福州港开埠后，崇安（今武夷山）茶市重心“始由下梅迁赤石”。一水通闽江的便利，让赤石成为“小上海”，南北商贾纷至沓来，一时茶行如林、商号如云。
码头旁静立着一座二进古宅，是当年武夷山五大茶庄之一“瑶珍号”经理刘建樟所建，抬梁穿斗的木构架间，仍留有老茶厂的烟火气。
瑶珍茶庄。吴旭涛 摄
宅内，刘建樟之孙刘水生戴上白手套，缓缓解开一方铁盒外的红绸。“吱呀——”盒盖开启，露出31枚朱红印面的古茶章。刘水生拿起一枚茶章细细端详，“经专家鉴定，有200多个年头了”。
“瑶珍号”由潮商杨瑶珍创办，据1940年的《武夷茶庄调查表》记载，其“营业范围为岩茶兼营红茶，有100多年历史”。刘水生说：“爷爷年少时从沙县来到武夷山瑶珍茶厂当学徒，凭着精湛严谨的制茶手艺，一步步升为经理，执掌这套茶章。”
“天心岩大红袍奇种”“竹窠顶上上名种”……每一枚茶章都对应特定的山场和等级，它们构建起一套严格的茶叶生产标准和供应秩序，集齐三道章方为合格。
“茶青采下后，师傅会铺在岩壁下方萎凋，合格后用牛皮纸包好，按山场盖第一道章。”刘水生说，制成精茶后，爷爷还要逐批审评，“只有确认达到对应山场、等级的要求，才会盖第二道章”。
发货前，茶品被装入涂了生漆防潮的木箱，茶章被最后一次郑重盖上。在语言不通的万里商途上，这方朱红印记是无需翻译的品质证明。
“瑶珍号”茶章。王玥明 摄
“南方潮湿，随着一路北上，茶叶水分会蒸发，30斤茶，装箱时便多称上一两斤，到目的地水分散尽，斤两刚好。”刘水生说。
如今，刘水生三兄弟重启“万里瑶珍”品牌，沿用祖辈的茶章与制茶规矩，践行“做好人、做好茶”的祖训。
既然赤石是继下梅而兴，那下梅又蕴含着怎样的茶道传承？
溯崇阳溪支流梅溪而上，可至下梅村寻找信诺之源。清初，这里“每日竹筏三百艘，转运不绝”，是更早的茶市核心。下梅邹氏是村中第一大姓，与晋商常氏合创“景隆号”。常氏是晋商中的佼佼者，在山西素有“乔家一个院，常氏两条街”的说法。《常氏家训》中写道：“凡语必忠信。”无独有偶，邹氏也有“无贰值，无欺隐”的祖训。两家强强联手，赢得外商信赖，铸就万里茶道的辉煌。
在数字时代，万里茶道蕴含的精神得到当代延续，古时的“无欺隐”有了新的表达方式。
在下梅村邹茂章古宅，月洞门旁静置着一面电子屏。武夷山市政协常委、武夷山万里茶路文化研究会会长陈光源轻点屏幕，一片片茶山的实时画面即刻弹出——青翠的山峦上，一行行茶树沐浴着冬阳，一旁还跳动着气温、湿度等数据。
下梅村 丁李青 摄
“我们正在打造数字化万里茶道，建立原产地诚信体系和品控监督，实现茶农到消费者的直供。大家只要购买联盟成员的茶，通过数字化链接，就能看到手中这杯茶来自哪座山、哪种树。”陈光源说，目前，已有36户农户接入系统，覆盖约4000亩茶园。这一计划仍在推广中。
知邹·茶空间（受访者供图）
跨越文明的开放胸怀
一段茶缘 一场奔赴 一位归人
冬日，武夷山洋庄乡浆溪村宁氏家茶茶坊，山泉淙淙，逾人高的老枞漫山而立，素白的茶花缀满虬枝，错落的民居藏于茶田莽林间。
这片世外桃源，是七旬老人宁德茂的心血之地，也藏着一段跨越重洋的茶缘。
“我的太爷爷宁良兴曾是赤石镇宁泰茶行的大掌柜，以前有自己的运茶码头，茶叶远销欧洲。”宁老说，宁氏家茶此后虽因战火中断，制茶技艺却传了下来。
2012年4月制茶季，长子宁祯文带了一位痴迷中国茶的德国茶人——盖哈德·塔姆来学茶。“我就带他进茶园，教他看茶青，展示制茶工艺，泡最地道的大红袍给他尝。”宁老回忆，当他们来到洋庄乡林场深处的宁氏茶园时，溪流潺潺、鸟语花香、群山环抱的景色令盖哈德赞不绝口：“这就是我要找的生态茶园！”
盖哈德当场向宁德茂发出邀请：“我想在德国开一家欧洲顶级的中国茶馆，您愿意一起吗？”宁老向盖哈德承诺：“我会尽我家族的力量来支持您的事业。”
之后多年，宁老每年向德国寄去数百公斤的宁氏家茶，还通过宁祯文把武夷茶的历史文化、种类及泡饮方法等相关知识系统介绍给盖哈德。
2016年，“茶道—中国茶与艺术中心”在欧洲金融中心法兰克福正式开业。这是德国目前最大的中国茶道馆。宁德茂作为茶道馆发起股东之一，与其子宁祯文不远万里亲赴德国参加开业仪式，并带去了品类丰富的武夷茶，其丰富的滋味给馆内客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德国法兰克福的茶道馆，宁祯文（中）为德国茶友泡茶。（受访者供图）
时至今日，德国茶道馆销售着几十个茶区上百种中国茶，宁氏家茶作为茶道馆专供武夷茶，得到欧洲消费者深深的喜爱。
一杯茶，连起了武夷山与法兰克福。
如今，宁老依旧守着茶山，盖哈德也正为茶道馆四处奔走。两位相隔万里之遥的茶人，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生活习惯，却因多年共同的茶叶理想从合伙人变成“亲人”。这正是茶和天下的写照。
德国茶道馆一角（受访者供图）
在现代的万里茶道上，还有许多同行者。
俄罗斯青年马浩茗，不远万里来到福建农林大学攻读茶学博士学位，深耕茶叶活性物质研究，还通过社交账号分享茶学感悟，让更多人了解茶科学与茶文化。
“90后”海归方舟，带着戏球茶叶足迹遍布20余个“一带一路”共建国家，他不仅以“万里茶道”历史叙事连接共建国家的共同记忆，还创新推出茶香体验装置等年轻化载体，以更轻巧、现代的方式，让外国朋友轻松走近并“读懂”武夷茶。
前赴后继的文化复兴
一座古宅 一款老茶 一条驿道
时至岁末，下梅古村，溪流穿村而过，两岸廊屋连绵，红灯笼在青瓦间摇曳。空气中浮动的焙茶香，仿佛来自300年前。
据《崇安县文史资料》记载：“康熙十九年（1680年）……其时武夷茶市集崇安下梅，盛时每日竹筏三百艘，转运不绝。”
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大夫第是下梅村的标志性建筑，为邹氏祖房，因主人邹英章获朝廷诰封“中宪大夫”得名。
雕花门楼在光影中静默无言，东侧的耳房却不时传来年轻人的谈笑。今年5月，邹氏第三十代传人邹志强将这间耳房打造为“知邹·茶空间”。咖啡与新式手冲茶的香气，在老茶器与旧物什间萦绕。
邹志强在演示新式手冲茶。（受访者供图）
“希望游客能坐在这里喝杯茶，了解下梅村作为万里茶道起点的历史，听一段邹氏家族茶业传承300年的故事。”邹志强说，现在每天都有年轻人来打卡，他正在联动一些摄影工作室多“出片”，让更多人知晓美丽的下梅。
而今，制茶直播间、文创小店、国风旅拍馆等新业态在古老的下梅村相继涌现，越来越多年轻人带着镜头回归，老建筑成了最生动的背景板。
村中修缮后的邹茂章古宅则“身兼数职”，既是农户茶叶展示窗口，也是武夷山市政协委员旅游高质量发展协商中心，委员可在此开展协商、调研、监督等活动。
大夫第作为文保单位，获得政府资金支持进行修缮。而邹茂章古宅则是社会力量参与活化的典型。
活化的热潮背后，保护工作仍面临不少挑战。“私产古宅产权构成复杂，难以通过流转产生收益。”陈光源坦言，“大量非文保但构成整体风貌的老宅往往陷入‘不修则废’的窘境。”为此，陈光源提出了《关于武夷山万里茶道保护及发展的建议》的政协提案，呼吁构建可持续的“循环体系”，撬动社会各方力量参与保护。
当前，申遗工作进入倒计时。各方力量，正汇流于万里茶道的起点。
7月，南平成立了由党政主官挂帅的“万里茶道（福建段）”申遗工作专班，武夷山亦同步组建了涵盖中、俄、蒙14名高级专家的联合申遗专家库。
“截至目前，已对下梅村上百处古民居、古建筑进行分级建档、提级保护、排险加固，对5处省级以上万里茶道遗存文物修缮保护，整理翻译清代以来民间山场、田产买卖契约文书418通，新发现13处百年老茶园（茶树），新调查发掘下梅茶市古茶道2条。”武夷山万里茶道申遗工作专班综合组副组长章辉说，《万里茶道福建段武夷山市申遗工作三年行动计划》正落地实施，同步谋划了总投资4.9亿元的万里茶道旅游基础设施专项债项目，将下梅、赤石等村及岭阳关、分水关闽赣古驿道保护提升等19处申遗工程纳入建设范围。
上个月落幕的第十七届海峡两岸茶业博览会首次设立了俄罗斯馆。“展览让许多俄罗斯客商了解了万里茶道的历史，也切身感受到武夷岩茶的卓越品质。”现场，武夷山市政协副主席吴雄斌告诉记者。
“万里茶道第一亭”八角亭的龙须茶曾远销海外，如今虽未失传却渐被淡忘。龙须茶技艺传承人余盛良成立龙须茶厂作为传承基地，成功推动龙须茶制作技艺列入南平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在云雾缭绕的岭阳关古驿道上，福建省“最美文物守护人”阙东和已默默坚守近20年，他自筹数百万元资金修缮古道与通村公路，义务兼任巡护员与导游。
武夷茶跨越关山瀚海，穿透岁月尘烟，在万里茶道上生生不息。
申遗不仅是为了确认一段辉煌的过去，更是为了充满生命力的未来。如今，这条跨越时空的古道，正在多方共护中重焕生机。
专家观点
鉴往知来 协同施策
推动中国茶再出海
中国茶出海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但回望历程亦能发现，近代茶叶出口中，中国在茶叶离港后往往失去经营主导权，茶叶商品走出去了，茶文化留下来了，这一状况逐步弱化了我国在世界茶叶贸易中的话语权，影响了近代茶业的发展。在中国茶史上，面向南洋的侨销茶以及万里茶道上晋商主导的销售模式，实现了中国茶人对渠道的自主掌控，为当代提供了有益借鉴。
中国茶重新走出去，离不开国家实力的坚强支撑，当前正是中国茶再出海的最佳机遇期。国家领导人在重要外事场合以茶为媒、以茶会友，极大提升了中国茶的文化影响力；在我国积极推动下，联合国设立“世界饮茶日”，“中国传统制茶技艺及其相关习俗”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为中国茶出海搭建更广阔的平台；各地方政府亦积极作为，福建“闽茶海丝行”等海外推广活动已初显成效。
改革开放以来，历经工业化、现代化转型的茶企茶人，在走出去的过程中取得了阶段性成效，但也面临一些挑战。如，部分国际知名茶品牌凭借资本与市场优势设置技术壁垒，使武夷岩茶等茶品难以进入欧盟市场；国际消费者对东方茶文化的认知仍偏向日本茶道等。
因此，建议从政府层面搭建统筹协调机制，积极应对海外市场准入难题，持续深耕文化传播与渠道建设。在这一过程中，茶企茶人应注重换位思考，摒弃自弹自唱，主动掌握茶叶传播的“世界语言”，让茶文化叙事更易被国际消费者接受。如，在介绍武夷岩茶“炭焙”、正山小种“松烟味”等传统工艺时，需同步回应国际社会对健康、碳排放、生态保护等方面的关切与误解，用国际化表达讲好中国茶故事，实现文化认同与市场突破。
（作者为福建农林大学中国乌龙茶产业协同创新中心讲座教授、福州茶文化经济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来源：福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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