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中午,在路边上的武帝饭店的外卖车处,买了一个盒饭,只花了十三元。所谓武帝饭店就是前面一座门脸装修得像是皇宫一样豪华的大饭店、高级饭店。它紧挨着一家大单位,原来从来不愁上座率,包间都是要提前预订的,现在只能推出外卖车来,走了底层路线。
骑车带着盒饭,顺着树荫走了一段路,坐在河边的树下石椅上吃,每一口好像都很香,都很惬意。这种些微的日常生活的改变,让人觉着有了一点点旅行到了外地的感觉,还让人体验到了这个熟视无睹的城市的一点可爱。如果是在荒郊野外,在乡间,断然是没有这样的方便的。这是人类聚居的城市生活才可能给予人类个体的方便。
在我的感受上,还是最喜欢这样置身非饭店的环境里的野餐状态,尤其到了外地,到了一个以前没有来过的地方,总是总觉着这样置身新鲜的环境里,边吃边看,才不浪费时间,才拥有更多的观察和感受。
相比之下,空间封闭的饭馆里视野就被限制住了。即便还有人一起在饭馆里就餐,酒席上的交谈往往也无法深入,劝酒会毁了一切。为了营造热闹气氛而进行的不遗余力的客套,会毁了一切。能留下印象的几乎都是在户外吃东西的记忆,在食物采摘的现场吃东西的记忆。环境越是贴近自然,感觉就越好,这可能和认人类的原始记忆有关,也是心性一直在挣脱所谓社会化的规则的潜在力量的现实。吃饭,越是奢华,其实越是不舒服,越是喧宾夺主,越是远离食物与人关系的本意。
野餐就不一样,可以成功地将人们从酒桌转移到周围的自然环境中去,不再只看食物与酒,不是注意力只在劝酒的套话上。尤其徒步、爬山、野营时候的野餐,则从根本上把人从吃中解放了出来,也同时吃回归了吃本身。
当然,很多人还是要在酒桌上才活得潇洒,才找到了人生的舞台。他们人际交往之中最常见的相聚方式是在商业化的封闭就餐环境里围桌而食,是在大饭馆包间里的吃。认识不认识的,大家由主人的线索坐在一起,围着圆桌而坐,所有的话题自然就要统一,不能人家说一个你同时又说一个,你说的和人家说的不搭边儿就犯了规,全桌人在一个时间里只能有一个话题;而这个话题不能太深入也不能太私人化,得是大家都能懂的,都能插上话的。
这样的饭越吃越累,越吃越没有意思。这样的饭通常还必须是要浪费很多东西的,就是要点远远超过需要的饭菜的量,最后走的时候一定要剩下满桌子才有面子。这种点远远超过需要的饭菜量的做法,会从本能上诱使桌子上的人多吃,因为就摆在眼前伸手可得;因为人其实都是有不愿意浪费的心理的,桌子上那么多东西都没有动,或者只动了一点点,自己就会本能地多吃一些以减少些浪费。而等你自己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吃得很大很大的时候,主人就又开始加菜了——他永远要保持桌子上剩下一大片……
对比之下,那种站立式的自助取餐的格式就宽松了很多,即使是围桌而坐也不是圆桌而是长条桌,相邻的人和相对的人之间可以自由地进行只有两个人参加的谈话。这样固然可能因为与左邻右舍话不投机而没有任何收获,但是也不必费神去装出一副配合的样子去言不由衷地听别人的废话,何况还有可能与身边的人谈得很好,谈得很深,由此让两个人成为不至于吃过了饭就忘记掉了的朋友。
从效率和真实、节约和不浪费的原则来看,聚餐的文明也是有分野的。我们吃饭的方式,在个人的时候常常是异常节俭的,在集体的时候又常常是浪费的,是言不由衷的;其中面子在里面起着最主要的作用,而所谓面子就是集体精神世界都缺少自主性的时候的一种掩盖物。
这种已经渗透到了综合的社会文化结构之中去的东西,是很难发生大规模改变的。因为这样的吃饭格式,是很多人自我表现、自我满足的一个重要场合。身体的需要与精神的需要,在这样的场合里于他们是一种结合状态。在饭桌上,一向没有时间多待一分钟,没有时间稳定地面对面谈话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从容说话的机会;在饭桌上,想互相认识的人终于找到了认真想一想还真的很难得的场合;在饭桌上,平常基于工作场合和严肃气氛下不便于、不愿意做出的轻松与愉快的表情,都可以尽情释放了。他们的工作与生活之间的、个人与公众之间的面具差距是巨大的,他们尤其需要这样。
这是一个可以借着酒劲儿摘下面具的场合,精神的解放与食欲结合,就构成了精神与肉体迫切需要的统一起来的机会。人类的活动,凡是精神需要和物质需要、肉体需要、本能需要完全结合起来的场合,总是能长久地兴隆。
只是,这样将狂欢寄托于饮食的方式,已经远离了吃饭的本意。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些人在参加了酒宴之后,回家还要自己做点饭吃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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