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庆萍《中国能源报》(2025年11月24日 第 20 版)
小雪,如期而至。
久阴之后的初晴,像一束光照进生活,让一切骤然亮堂起来。人到中年,竟比任何时候都依赖阳光的暖意,“小雪”二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引燃心底的火苗,即便夜里只睡三四个小时,也愿意立即起身,奔赴一场与晨岚的约会。
居所附近的山坡是绝佳去处。小雪过后,昼夜温差陡增,恰到好处的坡度将低洼处围拢,夜间气温骤降时,雾气便从低处升腾,氤氲成数公顷的缥缈仙境。叶子渐红的水杉与乌桕伫立其间,影影绰绰如墨画中景,白头的芦苇在雾里摇曳,让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待朝阳升起,金光铺满天地,雾气渐散,草木被晨露洗得簇新,清冽的馨香灌满肺腑。
这般景象,总让我想起乡下的童年。小雪节气过后,清晨的田畈广畴被雾气笼罩,河边挑水的大人、田野放牧的孩子,头发都湿淋淋的。站在村口眺望,百余米外便只剩白茫茫一片,母亲常常天不亮就赶往横埠河集镇买柴,筹备过年的冻米糖。她挑着柴担从雾中钻出的身影,至今清晰。若从高空俯瞰,村庄便成了淡墨点点,洇染在丘陵之间,红日渐起时,恰似古画下角一枚鲜红的印章,犬吠鸡鸣皆成天籁,童年便永远定格在这幅水墨画里。
晨岚中的漫步,不仅滋养眼眸,更启迪心智。陶潜《时运》中“山涤馀霭,宇暧微霄”一句,曾见人译作“山间烟云被荡涤殆尽”,总觉不妥。凭着小雪后日日观岚的生活经验,我猜想这该是倒装句式,应为“馀霭涤山”,于是试着译成“烟岚将群山洗得干净,天空中尚剩一抹淡云”,竟得到盛赞。
想来陶潜定是极爱晨岚,否则怎会写出这般清透的诗句。他退隐南山,采菊东篱,屋前山谷中的云气雾岚,不仅洗涤着群山,更涤荡着他的胸间块垒。那份退出俗世窠臼的恬淡心性,让他在自我成全中蹚出另一条生命之路,也让他的四言诗自带山川气韵。
看过晨岚,便顺路去超市买菜。货架上的胭脂红萝卜红得夺目,忍不住买了两根。身旁挑选青萝卜的老奶奶热心传授秘诀:“掂一掂,重些的才不疱心。”说着便拿起一只示范,陌生人间的善意,如冬日暖阳般温暖。回家后,搬张小凳坐在客厅的阳光里,慢慢切着萝卜丝,心底只剩宁静。切好的萝卜丝铺在竹筛上,搁露台曝晒三日,再与姜丝、蒜瓣同入瓶中发酵,月余后便是佐粥的佳肴。
想来,人生未必只有一往无前的攀爬,适当缓步,反而能容得下晨岚暮霭的起伏。小雪便是这样一个节点,天鹅湖南岸的黄栌、晚樱尽落,乌桕更红;北岸的几十株黄连木却璀璨万端,红黄相间的叶子纷披如梦。曾在一个黄昏偶遇这条小径,树下徘徊良久,那萧杀气候里涅槃而出的美,难以用文字言说,却给了精神无尽的滋养。
冬天的日子向来短促,阳光的脚步移动得飞快,转眼便红光西斜,人影细长。暮霭四起时,天地间寒意渐浓,无患子树的黄叶仿佛渗了金箔,铭黄的色泽透着珍贵,宛如人明亮的心性。
小雪这两个字,越品越有滋味。古人为节气命名,既含哲思,又富文采,小雪、小寒、小满,恰如浩瀚宇宙中的生灵,皆是微尘,却各有其序。小雪过后,寒意料峭却也藏着生机,晨岚、暖阳、黄叶、陌生人的善意,还有亲手腌制的萝卜干和一碗暖粥,都在告诉我们,冬天或许寒冷,但只要心怀热爱,总能在细微处寻得温暖与力量。
人生如节气轮回,有春的萌发、夏的繁盛、秋的沉淀,也有冬的沉静。小雪让我们在寒冷中学会沉淀,在后退中懂得成全,在平凡的日常里,寻得内心的澄明与安宁。这份与冬相拥的勇气,这份于细微处感知美好的心境,便是小雪赠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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