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岁的老王望着摊前稀稀落落的过客,心头像压了一块湿透的棉絮。他的水果摊在城西这个老小区门口摆了七年,从最初的热闹红火到如今的冷清萧条,仿佛只是转瞬间的事。
“王叔,苹果怎么卖?”
“三块五一斤,自家果园的,甜着呢。”
问价的年轻人拿起一个苹果端详片刻,又轻轻放下,转身走了。老王甚至来不及说出那句“算你三块钱”的让步。这样的场景,一天要上演十几次。
傍晚,妻子小芳骑着电动车来送饭。看见摊位上几乎没少的水果,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但老王读得懂那声叹息里的失望——房贷还有十五年,女儿明年要上大学,父母身体也越来越差。
“今天生意还是不行。”老王扒拉着饭盒里的青椒肉丝,肉丝少得可怜。
“没事,明天我去批发市场看看,能不能进点便宜的山竹,最近年轻人喜欢。”小芳说话时没看他,只是低头整理摊位上被翻乱的橙子。
就是那一刻,老王突然说:“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顺便看看有什么好项目。”
小芳抬起头,眼里闪过疑惑:“去哪儿?去多久?”
“自驾,就在周边几个省转转,听说南边水果供应链有新模式,我去考察考察。一两个星期吧。”老王说得很快,仿佛慢一点自己就会反悔。
小芳沉默了,然后点点头:“也好,出去看看也好。家里你放心,摊子我看着。”
老王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答应,心里反而涌上一股愧疚。但这点愧疚很快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淹没——那是中年男人对生活停滞不前的恐慌,是对自我价值的深深怀疑。
三天后,老王开着他那辆已经跑了十二万公里的国产SUV上路了。后备箱里除了换洗衣物,还塞满了妻子准备的各种小吃和药品。出发前,小芳往他手里塞了三千块钱:“穷家富路,路上别太省。”
老王握着那叠钱,喉咙发紧。他没说其实自己还偷偷取了两万块积蓄,藏在行李箱夹层里。
车子开出市区,上了高速。当熟悉的城市轮廓在反光镜里越来越小,老王竟感到一种久违的轻快。电台里放着九十年代的老歌,他跟着哼唱,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第一次开货车去南方进货时的光景。
第三天傍晚,他抵达了一个以温泉闻名的旅游小镇。按照手机软件的推荐,他住进一家价格适中的民宿。晚饭时,他在民宿的公共餐厅遇到了独自旅行的马女士。
“一个人?”马女士端着餐盘自然地坐到了他对面。
老王有些局促:“嗯,出来散散心。”
“我也是。”马女士大约三十五六岁,笑容明朗,“工作压力太大,出来透透气。我叫马静,你呢?”
“王建国。”老王报出自己几乎不用的本名,感觉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
马静很健谈,她讲述着自己在广告公司的职场斗争,抱怨着客户的无理要求,分享着旅行中的趣事。老王大部分时间在听,偶尔插几句话,说自己做点小生意。他隐瞒了水果摊的窘迫,言语间暗示着自己的生意“还过得去”。
温泉、星空、两瓶啤酒下肚,老王感觉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自信满满、相信未来有无限可能的年纪。马静的每一句恭维都恰到好处地填补着他内心的裂缝。她说他有“成熟的魅力”,说他“谈吐不俗”,说他“一定很有故事”。
夜里十一点,马静邀请他去她房间继续聊天。
老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一瞬间,妻子和女儿的面容闪过脑海,但很快被一股叛逆的冲动淹没——为什么不可以?这半辈子循规蹈矩,他得到了什么?生活的重压、妻子的叹息、越来越稀薄的尊严。
那一夜,老王找回了久违的自信。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房间。老王还在回味昨夜的美好,马静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他。
“王哥,咱们得谈谈。”马静的语气变了,不再有昨晚的温柔,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怎么了?”老王坐起身,有种不祥的预感。
“昨晚我拍了些视频。”马静晃了晃手机,“你老婆应该不知道你出来是这么‘考察项目’的吧?”
老王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你...你什么意思?”
“两万块,视频删除,咱们两清。”马静说得轻描淡写,“或者我可以联系你妻子,听说你女儿快高考了?这时候家庭变故可不太好。”
老王愣在床上,浑身冰冷。他想起藏在行李箱里的两万块钱,那是他为女儿准备的大学第一年学费的一部分。
“你这是敲诈。”老王的声音在颤抖。
“不,这是交易。”马静笑了,笑容依然明朗,此刻却显得狰狞,“你花钱买我的沉默,很公平。”
老王机械地起身,从行李箱夹层里取出那两万块钱。崭新的钞票还带着银行封条的痕迹。他把钱扔在床上,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
“王哥爽快。”马静开始数钱,动作娴熟。
老王离开民宿,坐进车里,双手不住颤抖。他发动汽车,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开。羞愧、愤怒、恐惧在胸腔里翻腾。他想起了妻子为他整理水果摊的身影,想起女儿叫他“爸爸”时的笑容,想起父母以他为傲的神情。
不行,不能让这个女人毁了一切。
他开到一个僻静处,拿出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良久,最终按下了“110”。
“我要报案,有人敲诈勒索...”
警察来得很快。在小镇的派出所里,老王和马静分别坐在两个房间。警察给他做笔录时,老王描述了自己如何被诱惑、被威胁,略去了自己主动的那部分。他说话时不敢看警察的眼睛,手心里全是汗。
“你说她索要两万元,有证据吗?”
“钱...钱在她那里,两万块,你们可以查。”
警察对视一眼,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老王听到隐约的争吵声,马静激动地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
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老王不断想象着警察不相信自己,妻子接到通知,女儿知道真相...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终于,警察回来了:“马女士承认收了钱,但她说是你自愿给的‘礼物’。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你暂时不能离开本地。”
老王的心沉了下去。
当晚,他住在警方指定的旅馆里,彻夜未眠。他给小芳发消息,说“考察遇到点问题,要多待几天”。小芳回复:“注意安全,家里都好,勿念。”
短短几个字,让老王在旅馆房间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更多证据浮出水面。警方从马静手机里找到了她与其他几名男性的类似聊天记录,还有转账截图。原来这不是她第一次作案。
“我们会以敲诈勒索罪立案。”警察告诉老王,“但你也需要诚实陈述全部经过,包括你的行为。”
老王点点头,终于抬起头直视警察:“我...我会说实话。”
当完整的真相被拼凑出来,案件的性质变得复杂。老王的行为虽然不构成犯罪,但显然违背了婚姻忠诚;马静的行为则涉嫌敲诈勒索,证据确凿。
一周后,老王被允许离开。临行前,办案的警官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回家好好过日子吧。路边的野花,看着美,根上可能带着毒。”
回程的路上,老王没有开音乐。他沉默地驾驶着,思考着自己的人生如何走到了这一步。他想起多年前刚结婚时,也曾和妻子自驾旅行,那时他们开着一辆破摩托车,却笑得比谁都开心。是什么时候开始,笑容越来越少的呢?
六小时后,老王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开到了自己的水果摊附近。远远地,他看见小芳正和一个顾客讨价还价,最后以稍低的价格卖出了一袋橘子。顾客走后,小芳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整理摊位。
老王的眼眶湿润了。他停好车,走向自己的摊位。
小芳看见他,眼里闪过惊喜:“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考察完了。”老王说,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样?有好项目吗?”
老王看着妻子眼角的细纹和手上的老茧,摇摇头:“没有。外面的项目都不靠谱。我想好了,咱们把摊位重新装修一下,做精品水果,线上线下结合。我打听过了,现在社区团购是个机会...”
小芳愣住了,然后笑了:“怎么突然开窍了?”
老王没回答,只是走到摊位后,接过妻子手里的抹布:“我来吧,你歇会儿。”
夕阳西下,夫妻俩一起收摊。老王搬着最后几箱水果时,手机响了,是办案警方的通知:马静已被正式批捕。
挂了电话,小芳问:“谁啊?”
“推销的。”老王说,把手机放回口袋,“以后这种电话都不接了。”
回家的路上,老王开着车,小芳坐在副驾驶,讲述着他离开这些天发生的事:女儿模拟考进步了,母亲的风湿好了一些,隔壁摊的老李转行不做了...
老王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突然说:“对不起。”
小芳转过头:“怎么了?”
“这些年,让你辛苦了。”
小芳笑了,眼里却有泪光:“说什么傻话,一家人不说这些。”
绿灯亮了,老王踩下油门。后视镜里,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他知道,有些错误永远无法真正抹去,有些裂缝会一直在那里。但至少,他还有机会在裂缝中种下新的种子,用日复一日的诚实劳作浇灌,等待某一天,或许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水果摊的生意依旧不容易,人生也是。但老王决定,从今往后,他不再寻找逃离的捷径,而是学习面对生活本身——这最平凡也最艰难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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