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的故居坐落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的基韦斯特岛上。该岛在美国的最南端,距离古巴90英里。1928年海明威来到这个小岛,并购置了房屋,直到1961年去世前,他经常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已经改成海明威纪念馆。这是美国最南端的位置标志。 新华社
若要寻找海明威,只去欧洲肯定不够,必须要去美国佛罗里达群岛最南端的小岛——基韦斯特。当车轮碾过1号公路的沥青路面,这里的海风便已提前抵达,裹挟着墨西哥湾的咸湿与大西洋的清冽,穿过车窗缝隙,拂过脸颊时带着细碎的凉意,让人想起他在《永别了,武器》中写的:“风从山上来,带着松脂的气味和凉意。”
这条纵贯佛罗里达群岛的公路,像一条劈开碧波的银刃,左侧是泛着翡翠光泽的墨西哥湾,右侧是湛蓝如宝石的大西洋,海水在不同时段的阳光下变幻着色彩:黎明时是带着薄雾的灰蓝,正午是耀眼的钴蓝,黄昏则被染成熔金般的暖橙。许多路段的陆地窄得只剩公路本身,一侧的海浪甚至能溅到护栏上,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恍惚间正印证了《老人与海》里的描述:“海洋是仁慈的,十分美丽的,但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
沿途的跨海桥梁是这场旅程最震撼的注脚。最长的那座11.2公里的长桥,如一条巨龙蛰伏在海面,桥墩在水下形成整齐的阴影,仿佛巨龙的鳞甲。车行桥上,海风愈发强劲,卷起的浪花拍打着桥身,发出“哗哗”的声响。远处的海平面与天空交融,分不清哪里是海的尽头,哪里是天的起点。偶尔有渔船从桥下缓缓驶过,船帆在风中舒展,像一只白色的飞鸟掠过海面。这壮阔景象背后,藏着人类与自然博弈的勇气——百年前,亨利・弗拉格勒发誓要将铁路修到这座“海上孤岛”时,飓风曾一次次摧毁刚建好的铁轨,巨浪拍碎桥墩,咸涩的海水浸泡着工人的汗水与希望,历尽艰辛,大桥最终建成。或许正是这波谲云诡的大海和不羁的巨浪吸引了海明威的驻足。
本文作者在海明威故居门口
抵达基韦斯特时,已是黄昏。白头街907号,那幢西班牙殖民风格的两层小楼,便是海明威的故居,他在这里居住了近20年。夕阳为白色墙壁镀上暖光,庭院里的凤凰木开满火红花朵,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的火焰。这里的海水“由于深邃和清澈,变得近乎紫色,赤红色的水母遨游着,和天边的霞光呼应,构成了诡谲的光柱”,这般景致或许正是《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的灵感镜像——海明威总能在极致的自然景观中,找到叩问生命的入口。这座建于1851年的老宅,见证了他创作生涯中最富生命力的十年,《永别了,武器》《午后之死》《乞力马扎罗的雪》等经典均诞生于此,这些作品“凿成一级级花岗岩阶梯,送海明威到达了不朽的山巅”。
走进庭院,最灵动的风景莫过于那群猫。它们不是寻常家猫的怯懦或谄媚,一个个毛色鲜亮,体态矫健,许多是六趾的,走起路来爪子张开,带着近乎傲慢的从容。它们是海明威当年饲养的猫咪的后裔,在这园子里是真正的主人,睥睨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据说,海明威极爱这些猫,甚至为它们在书房外修了专用的饮水池。你若细看它们的眼睛,琥珀色或碧绿色的瞳仁里没有一丝被豢养的温顺,倒像是蕴着远洋深处的秘密,带着水手般的孤傲与警觉。海明威曾在随笔中写道:“猫拥有绝对的自由,它们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爱猫,大抵正是爱这份不彻底依附于人的自由灵魂。
穿过荫凉的庭院,走过一条短短的廊道,便到了海明威的书房。那是一座独立的小楼,内部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粗粝:光秃秃的水泥地面,未经精细粉刷的白灰墙壁,顶上悬着老式吊扇,慢吞吞地转着,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房间中央一张窄小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皇家牌打字机——海明威便是站这张桌前写作的。他曾说,写作时最好的状态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又不十分确切地知道”,于是每天写作到感觉尚好、知道下文如何发展时便停笔,绝不多写,留待次日。这是一种极度的自律,一种与灵感狂欢背道而驰的、近乎苦行僧的劳作。
海明威生前的创作室。 新华社
窗外是基韦斯特永不疲倦的诱惑。湛蓝的海水在召唤,朋友的渔船在码头摇曳,Sloppy Joe's Bar里冰镇啤酒的泡沫正在破裂。而他,用空白的稿纸和打字机拥抱这样的诱惑——将生活给予的混沌、激情、痛苦与迷惘视作原材料,用打字机清脆的、不容置疑的敲击声,锻造成简洁、有力,如冰山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那般清晰的文字。键盘早已被磨得发亮,仿佛还留存着他敲击“优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的高贵应该是优于过去的自己”时的力度。书架上的航海手册与文学经典错落摆放,翻开的页面里夹着干枯的凤凰花瓣,或许正是这些细节,让他写下“勇气是在压力之下展现出的优雅”。
故居对面的灯塔,是基韦斯特夜晚最温暖的坐标。塔身纯净洁白,在夜色中像一根发光的银柱,塔顶的灯光每七秒闪烁一次,透过薄雾洒向海面,为归航的船只指引方向。据说,海明威常常在Sloppy Joe's Bar里畅饮至深夜,醉意朦胧中,正是这束灯光牵引着他回家的脚步。那灯光不仅照亮了他脚下的路,更照亮了他笔下的世界——《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在茫茫大海中与马林鱼搏斗时,“头顶的星光与远方的灯光”不正是这灯塔之光的映射?老人在海上独白:“但愿那灯光是陆地的近旁,而不是航船上的。”这份对归途的期盼,恰如海明威对基韦斯特的眷恋,这里既是创作的战场,也是心灵的港湾。
在基韦斯特的日子里,海明威的自由精神,更大程度上是在墨西哥湾流的深蓝色海水中得以彰显的。他有一条心爱的渔船“佩拉尔”号,常常黎明即起,带着三五好友,备足冰块与朗姆酒,驾船出海。对他而言,钓鱼绝非绅士们优雅的消遣,而是一场真正的、人与巨大自然力的角斗,目标是马林鱼、金枪鱼、旗鱼这类力量惊人的海洋巨物。他曾写过,一条巨大的马林鱼如何拖着渔船走上几天几夜,如何耗尽钓者全部的体力与意志——那是一场沉默的、漫长的、孤独的较量。
2004年7月25日 在美国基韦斯特举行的海明威节上的“奔牛”活动中,参加角逐“最像海明威”大赛的“海明威老爸”们一起玩“斗牛”。因为斗的是假牛,这项模仿西班牙潘普洛纳奔牛节的活动虽有些古怪但却非常安全。这项活动由基韦斯特的斯洛皮·乔酒吧组织。海明威上世纪30年代在基韦斯特生活写作时,经常光顾这家酒吧。 新华社/路透
你仿佛能看见他站在“佩拉尔”号船头,皮肤被海风和烈日镀成古铜色,眼睛眯着搜寻海平面上鱼鳍划破水面的痕迹。一旦鱼上钩,他便不再是书房里字斟句酌的作家,而变回最原始的水手、猎人与战士。他用全身力量抵住钓竿,感受着来自海洋深处的、狂暴的、想要将他拖入深渊的力量。汗水、海水混杂着流进眼睛,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颤抖、撕裂。这是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胜负只存在于他与那条鱼,以及苍茫天地之间。这种搏斗,是对现代文明温吞吞生活的彻底反叛——他不要沙龙里的高谈阔论,不要文学界的虚与委蛇,要的是这种直接的、肉体的、关乎生存的体验。在与大鱼的角力中,他验证着自己的勇气、耐力与尊严。即便失败,被鱼拖垮、断线而归,下一次依旧会出海。这种近乎固执的、一次次将自己投入极限挑战的行为,正是他“不屈”精神最直观的图腾。他将灵魂的自由,寄托于肉体的磨砺与对自然伟力的臣服与征服之中,甚至说《老人与海》的节奏,便源于潮汐的涨落。
海明威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基韦斯特一隅。从基韦斯特灯塔出发,他会驾着“佩拉尔”号穿越佛罗里达海峡,直行90海里抵达哈瓦那。从哈瓦那的灯塔上岸后,他会直奔“五分钱小酒馆”,点一杯心爱的莫吉托,与当地的渔民、艺术家畅谈。他曾在信中写道:“哈瓦那的空气里满是朗姆酒与薄荷的香气,这里的人热情而奔放,让我觉得无比自在。”在哈瓦那的街头,他漫步于殖民时期留下的斑驳街巷,看阳光将墙面映照得愈发温暖,听街头艺人弹奏欢快的古巴民谣;有时也与朋友一起出海捕鱼,哈瓦那附近海域的鱼类更加丰富,他们常常能满载而归。哈瓦那的热烈与自由,与基韦斯特的宁静与壮阔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滋养着他的创作——《丧钟为谁而鸣》的部分章节便写于此处,书中对西班牙内战的深刻思考,或许就源于他在哈瓦那与各国友人的交流碰撞。正如他所说的:“基韦斯特给了我与大海对话的勇气,而哈瓦那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多元与热烈。”从基韦斯特灯塔到哈瓦那灯塔这区区90海里间,现在已是意识形态的巨大鸿沟,海明威当年的这种穿越在现在看来弥足珍贵。
基韦斯特的生活,并非只有书斋的苦修与大海的狂放,也有着世俗的、喧闹的,甚至有些粗鄙的一面,海明威深深融入其中。他常去的Sloppy Joe's Bar,当年是他和渔夫、水手、退伍军人们一起豪饮、吹牛、打架的地方。在那里,没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只有一个能喝、能打、满口粗话的大个子“爸爸”。这种对精英身份的摒弃,对底层生活的拥抱,是他追求自由的另一种形式——他厌恶任何形式的标签与束缚,无论是文学的,还是社会的,要在朗姆酒的辛辣与拳头的痛感中,确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原始与真实。
黄昏时分,漫步在基韦斯特的海边,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的渔船缓缓归航,船帆上落满了余晖,让人想起《老人与海》的结尾:“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但海明威从未让笔下的人物沉沦,就像基韦斯特的海风永远不会停止吹拂。他曾说:“在白天对什么都不动感情是极为容易的,但在夜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暮色渐合,离开那所白色的房子时回头望去,二楼的阳台空荡荡的,那只六趾猫正蹲在栏杆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大海。
如今,当人们坐在Sloppy Joe's Bar里抚今追昔,听着基韦斯特沙滩上绵延不绝的海浪声,那些散落在小说中的句子,早已与这里的海浪、灯塔、凤凰花融为一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是他对人类命运的深沉叩问:“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便是他留给基韦斯特最珍贵的精神遗产。正如他曾在信中写的:“基韦斯特不是终点,却是让我读懂生命的地方。”这份读懂,便是自由从来不是轻松的赠予,而是用汗水、意志,甚至鲜血,从命运那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里,亲手钓上来的、最沉重也最荣耀的战利品,而那份不屈,便是手中永远不肯松开的钓线。
原标题:《基韦斯特既是海明威创作的战场,也是心灵的港湾》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来源:作者: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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