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山东人,对北方城市总怀着一份天然的亲近。我的故土,是泰山撑起的骨骼,黄河淌成的血脉,习惯了那里的敦厚与开阔。此趟河北之行,原是随意走走,未曾想,在保定与石家庄的步履间,却踏出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心跳。
未到之前,地图上的它们,不过是京畿南翼两个相邻的坐标。
然而,当我从石家庄新落成的车站涌出,汇入那片由玻璃、钢铁与充沛日光构成的洪流时,某种属于“现在”的、略带急促的力道,便迎面撞来。
这里的街道横平竖直,像用巨尺画过,楼宇争着拔高,轮廓锋利,切割着华北平原辽阔的天空。
空气中 vibrate 着大型机械低沉的嗡鸣,是地下铁在深处穿行,是塔吊缓缓转向,是一种目标明确、不断向前的能量场。
我穿行其中,仿佛走在一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内部,它能将效率化为一种近乎体感的风。
这风里,有新时代垦荒者的决心,有一种从无到有、从有到强的巨大惯性。滹沱河的水,想必也是带着这般势头,一路冲刷出崭新的河床。
而当我乘上绿皮火车,那种熟悉的、带着钢铁节奏的摇晃,将我送往保定时,时间忽然换了流速。
走出保定站,午后阳光是旧的,暖洋洋地敷在脸上。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景象,而是声音——或者更确切说,是一种静。
这静并非无声,而是市声浸透岁月后的温润底色: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胡同口模糊的收音机戏曲声,树下对弈老者落子时轻轻的“嗒”。
街道不那么急于展示宽阔,而是自然地蜿蜒,引着人走。古莲花池的墙垣就在不远处,灰砖沉静,将一池绿水和六百年的文气,妥帖地收在城市的襟怀里。
我寻了一处临街的老茶馆坐下。木桌的纹理被磨得发亮,像一条条微型的运河,流淌过无数闲谈与时光。
伙计拎着长嘴铜壶过来,注水、沏茶,动作熟稔如仪式。茶是寻常的茉莉香片,但在此情此景,那氤氲的香气便有了魂魄。隔壁桌几位老人,正用此地特有的、调子悠长的乡音,慢条斯理地掰扯着旧事,偶尔蹦出“直隶总督署”“光园”这样的词眼,如同叩响一枚枚生锈的钉帽,下面连着一整部厚重的城市记忆。
保定作为昔日的直隶省城,美食文化更是兼容并包,汇聚了天南海北的八方美食。在这里不仅有驴肉火烧、牛肉罩饼,文食肆热干面,冰糖葫芦等美食也同样有名。就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所说,在保定,不论你想吃哪样美食,只要你肯找,总能在街头巷尾找到。
在石家庄,我像是未来剧场的观众;在这里,我却成了历史长卷里一个偶然的逗点。
暮色是最好的调和剂。石家庄的夜,是灯光秀的战场,楼体穿上流动的光谱,霓虹将广告牌上的字句烘焙得滚烫, ambition 在夜色中继续燃烧。
年轻人涌入灯火通明的商场与酒吧,寻求着某种释放与连接。这是年轻的、向上的、不知疲倦的夜。
保定的夜,则是慢慢沉下去的。路灯是暖黄的,晕开一小团一小团的光,像宣纸上漫漶的旧墨。直隶总督署那对石狮,在昏光里敛去了白日的威严,只剩下沉默的轮廓。
我沿着府河残存的堤岸走,水流几乎无声,映着零星灯火,幽幽的。偶尔有晚归的人,骑着电动车,影子被拉得老长,倏忽而过。
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来槐花的甜香,和白天驴肉火烧店里、文食肆热干面面馆里那扎实的、令人安心的香味残余。这夜,是收拢的,是抚慰的,如一床厚重柔软的棉被,覆盖在白日的尘埃与往事之上。
临别前,我登上保定残存的一段老城墙。
砖石斑驳,缝隙里长出倔强的草。向西望去,是现代楼群的剪影;向东、向南,是层层叠叠、坡度舒缓的老城屋顶,在夕照下泛着鱼鳞般的灰瓦光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并非在评判两座城市的高下。
石家庄是滹沱河,是冲积与创造,它回答的是“我们如何抵达未来”;保定是府河,是沉淀与滋养,它沉吟的是“我们何以成为我们”。它们像一对气质迥异的兄弟,一个奋力奔向地平线,一个静静守护着出发时的庭院。
对我这个山东旅人而言,故乡的厚重或许更近保定,但对那股新生力量的向往,又让我对石家庄心潮澎湃。
这差距,不是裂痕,而是纬度。它让这片燕赵大地,既有铮铮铁骨奔向未来的铿锵,亦有沉静血脉连接往昔的绵长。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它们各自生长,又彼此映照,共同构成北方平原深沉而复杂的呼吸。而这,或许才是旅程予我最珍贵的馈赠——不是比较,是看见;不是评判,是体谅。
在这参差的对照中,我反而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血脉里,那同样属于北方的、混响着古老与渴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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