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郴州
——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郴州采风记
文、摄/熊梦红
去郴州?1996年,我初次乘班车去深圳,一路颠簸经过郴州境内的灰蒙蒙山路。湖区长大的我,自小对巍峨大山有种近乎执念的渴望与向往,但那一刻,车行盘山公路的凶险,高山之外仍是高山的闭塞,一路走来不见粮田与鱼塘的生存资源的匮乏等等,让我心生惧怕。一晃近三十年过去,郴州还是以前的郴州吗?参加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郴州采风活动,让我带着这个遥远的疑问,再次抵达湖南省“南大门”——郴州。
“山水画卷,郴州相见”,挂在郴州高铁站外山壁上的巨幅标语,想以一己之力颠覆我对郴州的陈旧印象?是不是画卷,那得看过后才算。
在酒店用过晚餐后,与三五文友顶着料峭寒意,信步游览爱莲湖公园。夜湖寂静,灯光疏落,水面如一块墨玉,吸附着周遭的声响。远处,濂溪书院的轮廓在微弱光晕中隐约如一幅淡墨卷轴,尚未展开,却已透出静穆。
湖中荷花早已凋尽,残梗疏落,在水底灯光的映照下,化作道道清瘦的影,似笔墨在暗处勾勒,又似时间在此搁浅。同行者轻声说起,此湖此院,虽非周敦颐长驻之地,却以其名、其象,将“莲”的清洁精神种进了郴州的夜。我望着那一片沉静的水,忽然觉得,这或许正是郴州交给我的第一道眼神——不急于诉说,不急于展示,只在寂静中透出一种内省的气质。
步入书院,夜气袭人,廊庑空寂,唯有孤灯在正殿深处亮着,映着濂溪先生像宁静的侧影,他宽袍广袖,右手执笔,左手捏纸,眼望高楼外的山岭,是在构思什么著作?我们立于阶前,未敢惊扰。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一种更深的寂静——不只是夜的静,更是一种理脉流转的静,从千年前“出淤泥而不染”的笔下,徐徐漫至今日这湖、这院、这城。周子观莲悟理,从草木中体贴关心,这本就是一种最初的“生态观”: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当如莲看待淤泥,不避不拒,却自有清洁的站立。
离开时回望,书院宛如一枚温润的石印,轻轻钤在郴州的夜色边缘。我尚不知明日将见的矿山、江河与伤痕,但已隐约觉得,此行的一切叩问与凝视,或许都将回到这个夜晚,回到这一池枯荷、一盏孤灯所提示的精神原点:所有的愈合,终须有一份“莲”般的清洁自觉,与“理”般的秩序敬畏。
11月28日上午,在郴州市生态环境局开完省生态文学分会2025年理事(扩大)会议,乘车直奔711矿旧址。
冬阳轻柔地将银杏、香枫等古树的影描在红砖绿窗的苏式建筑之上,瞬间让人听到了来自时光邮局的穿梭声。711矿博物馆里的光线却又是另一种质地,仿佛带着陈年岩石、旧时光与一种复杂历史混合的气味,沉甸甸的。玻璃柜里,那些乌黑的铀矿石标本,沉默如先哲。我的指尖隔着冰凉的玻璃虚抚过去,仿佛触到一段大地深处灼热的往事与共和国滚烫的脉搏。墙上褪色的照片里,是年轻而炽热的面孔、简易的工棚,“做隐姓埋名人,干惊天动地事”,这些“信箱里的人”以“只要祖国需要,要死先死自己”的信念,带着近乎虔诚的、向地球索取“太阳石”的决绝,扎根于甚至献身于大山。我似乎听到了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呐喊,来自墙外的山谷。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时空……
想起湖南省作家们新近创作的生态文学作品,我们曾是那样热烈而鲁直的孩子,向母亲般的土地索要光与热,也索要前途与命运。这片古称“郴县”,秦观词中“郴江幸自绕郴山”的所在,《橘井泉香》传说里苏耽以橘叶、井水疗疫的仁心之地,正在默默地承受与等待。此刻,深厚且相传至今的人文温润与工业炽烈,搅动着过往种种,在博物馆狭小的空间里无声激荡。
下午回到会议室,我们与省内外生态文学创作专家一起,围绕生态文学创作现状、发展方向等展开交流。汪树东教授、谢宗玉老师、梁瑞郴先生等专家们的思想碰撞,像是他们执起的一支支饱满而深情的画笔,给我们合力描绘出一幅不仅关乎生态文学未来蓝图,更关乎历史情怀与生命体验的文学舆图。我的思绪在理论、记忆与情怀间飘忽,耳边的轰鸣与眼底的波光,渐渐被梳理成一种更清晰的叩问。
直到夜晚,在苏仙岭下温暖的机关阅览室里,这种叩问找到了它感性的容器。围坐灯下,听三位作家分享作品创作心得。“河流是打开中国历史和思想宝库的钥匙,湘江更是湖南人的母亲河。”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代理主席、《湘江向北》作者黄亮斌老师从创作背景到核心内容层层展开,讲述了全省上下众志成城推进湘江流域治理,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奔走在湘江两岸的工厂、矿山和农村,见证湘江蝶变的故事。省电子音像出版社编辑、《莽山传》作者曾散老师用莽山蛇等“野趣”把我们“拽”进莽山深处,“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更多的人认识莽山,从而为更好地保护这片绿水青山贡献文学的力量。”郴州市作家协会主席、《东江湖传》作者王琼华老师为了创作《东江湖传》,先后走访了100多位熟悉东江湖历史的专家学者和当地村民。“每每与这些人进行交流,我都会随着他们的讲述,慢慢领悟东江湖碧水蓝天间的岁月悠长”。谢宗玉老师也是郴州人,在家乡的读书会上他谈起故乡的田垄与山溪,谈起童年记忆里清澈见底的郴江支流,谈起他对生态文学的理解。他让我们相信,所有宏大的生态叙事,都必须植根于个体生命对一方水土具体而微的眷恋与痛感。同为郴州人的梁瑞郴先生则以其一贯的沉稳,勾勒出湖南生态文学发展的脉络,将其与湘人“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精神传统相连,他感慨,这些作品标志着一种写作意识的自觉,从单纯歌颂山水,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让我们懂得生态文学是温度,是气味,是痛感与狂喜,是专家们所探讨的理论在具体文本中的血肉生长,是古老文脉在当代困境中的深切回响。它让我们在谈论“生态”时,不止于数据和项目,而能触摸到那背后山脉的脉搏、江河的呼吸,以及千百年来人与这片山水相互塑造的、深邃的肌理。
这种触摸,在次日东江湖的烟波中,变得具体而微。山影青黛,东江湖水与天空相映生辉的蓝,仿佛一块巨大的、微微颤动的蓝宝石。这里是《东江湖传》的现场,也是资兴人文荟萃之地的当代镜像。增殖放流平台上,曾有一尾尾鲜活的鱼苗,载着“净水工”的使命跃入清波。这个科学举措背后,依稀可见古老“数罟不入洿池”的东方智慧。湿地科普馆里,水流以精密的模型被诠释,各种湿地植物、动物、昆虫都留下了美照与当下活动轨迹;香花鸟语基地中,色彩与鸣叫是生物多样性的注脚。一切井然,美得近乎标准。我欣赏这美,却也更向往谢宗玉老师口中童年溪流的野趣。这碧水如一幅已完成的完美画卷,而那更为粗砺、艰辛的,大地自我愈合与人文精神在伤痕处的复苏,尚隐藏在旅程的深处。
(节选自熊梦红《遇见郴州——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郴州采风记》,全文载于“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
熊梦红,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生态文学分会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参花》《资水》《天下洞庭》《南洞庭》《益阳日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苇花飘处》,散文集《我游弋在洞庭的脉管里》,长篇传记《一尊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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