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后,我们跟随阿杜导游开始了阿勒颇市区的游览活动。阿杜似乎摸透我们的想法,把我们带到了曾被称为“丝路商人之街”,同时又在内战中损毁最严重的一片老街区。这是让我们倾听阿勒颇痛苦的呻吟。
来到这片街区时,战火的气息率先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石灰粉尘、焦糊与陈旧霉味的空气。视线所及,便是连绵不绝、望不到边的破碎景象。
这里几乎没有一座建筑是完整的。昔日繁华的居民区,如今楼宇或被直接夷为平地,或只剩下狰狞的钢筋混凝土骨架,歪斜地刺向天空。墙壁上千疮百孔,布满了弹孔与炮击后撕裂的大洞。曾经熙熙攘攘、号称全球最大的有顶集市,其多个宏伟的进出口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穿过它需要先经过成片令人心惊的废墟。而作为城市灵魂与联合国世界遗产的古老清真寺,也仅剩下堆积的瓦砾和残破的围墙,昔日的庄严荡然无存。
"这里曾被称为'丝绸商人之街',”阿杜用流利的汉话说,"四百年前,这里的商队可以直达中国。"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考古发现。
我无法将眼前的景象与"丝绸"或"商人"联系起来。街道两旁的三层石质建筑,如今大多只剩下一面或两面残墙,像被巨人的手随意撕开的纸盒。阳光透过缺失的天花板和墙壁的破洞,在地面上投射出诡异的光斑。一栋建筑的外墙倾斜着,全靠一根粗大的木柱勉强支撑,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倒下。
转过街角,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有三层楼高,外墙布满弹孔,像一张麻子脸。最奇怪的是,它的一楼几乎完好无损,二楼却消失了大半,三楼则只剩下几根钢筋骨架。
"这是2014年的一次空袭造成的,"阿杜解释道,"一枚炸弹穿透屋顶,在二楼爆炸。"他停顿了一下,"当时里面有四户人家,共十七人。只有一对在底楼的母子幸存。"
抬头凝视那些裸露的钢筋,想象着爆炸瞬间的炽热与撕裂。建筑内部,我可以看到悬挂在半空中的一段楼梯,它戛然而止,下方是五米高的虚空。楼梯上还铺着一小块褪色的地毯,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这种寂静吞噬了一切:没有市集的叫卖,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没有寻常的生活杂音。能听见的,只有风穿过断壁残垣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自己脚步踩在碎石上的咯吱声4。这种死寂比轰鸣的炮火更让人心悸,因为它诉说的是一个拥有190万人口的城市,其灵魂被掏空后的虚无3。偶尔在废墟中发现的生活痕迹﹣一只拖鞋、半张褪色的照片﹣﹣反而加深了这种被骤然中断的悲凉4。
这就是内战后的阿勒颇:一座被按下静音键的千年古城。废墟是它的语言,寂静是它的哀歌,每一块破碎的石头,都在无声地讲述着关于毁灭与失去的故事。
阿杜告诉我们,2011年爆发的叙利亚内战,阿勒颇市是公认遭受破坏最严重的城市。特别是内战进入到2014年,战局尤为残酷。极端组织"伊斯兰国"( ISIS )在当年迅速扩张并宣布"建国",同时,政府军与各反对派武装在全国多条战线激烈交火。阿勒颇,这座叙利亚昔日的经济中心,成为双方争夺最激烈的战场之一。
城市被实际分割为政府军控制的西部和反对派控制的东部,惨烈的巷战与围困在此上演。炮击与空袭日夜不休,将千年古城化为炼狱。举世闻名的阿勒颇古城集市、倭马亚大清真寺等标志性文化遗产遭到严重损毁,无数居民区被夷为平地,水电、医疗等基础设施彻底瘫痪。
这场战争留下的后遗症深重且持久:数十万人伤亡,约半数国民流离失所;城市经济与社会结构被摧毁,重建步履维艰;更深重的教派与民族隔阂,成为国家难以愈合的伤口。阿勒颇的废墟,成为了叙利亚内战悲剧最沉默而深刻的见证。
我站在阿勒颇的废墟之上,脚下是文明的碎片。这座见证了四千年王朝更迭、商队往来的最古老城市之一,如今以最残酷的方式被铭刻入史册。曾经的繁华集市化为瓦砾,精美的清真寺宣礼塔拦腰折断,每一处残垣断壁都在无声地控诉:战争不仅能摧毁砖石,更能撕裂人类共同记忆的经纬。
最深的痛惜,源于这毁灭的无谓与彻底。它毁掉的不仅是建筑,更是无数家庭具体而细微的生活脉络,是跨越种族与信仰的、关于"家"的共同想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古城列为濒危遗产,正是为全人类发出的警醒。
然而,在这片沉重的静默中,希望并未湮灭。它首先在于人的坚韧——那些在废墟旁重新支起小摊的店主,在残存教室中坚持授课的老师,他们的日常本身就是对毁灭最有力的抵抗。更在于国际社会与当地民众共同的修复行动:一砖一瓦地清理古迹,小心翼翼地从瓦砾中拣出古老的石雕残块。这不仅是物质重建,更是在废墟之上,重新确认文明的价值与生命的尊严。阿勒颇的伤痕或许永难磨平,但它正在告诉世界,有些东西,炮火无法永远夺走。
【游览于2023年12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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