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入笔端——老君山品王铎“天下名山”匾
九月的豫西,暑气初收,天色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蔚蓝。与几位儿时同窗驾着车,在山间盘绕,所谓“西北行”的意趣,到得这伏牛山腹地,才真正有了着落。此行的目的地是老君山,相传是道家始祖老子归隐修炼之处。山势果然奇崛,群峰如戟,直插霄汉,又兼云雾时聚时散,将那铁青的山石、苍翠的松柏,都笼在一派流动的、仙逸的灵气里。我们一行人,被这造化的伟力震慑着,言语都少了,只是默默地看,脚步却不由得向着山巅那座巍峨的金顶道观群拾级而上。
便在明镜台后,一座歇山式殿阁的门额上,我陡然望见了那四个大字——“天下名山”。心,仿佛被什么重物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脚步霎时钉住了。那是一方乌木巨匾,漆色已有些斑驳,透出岁月的沉黯来。然而那上面的字,却像有生命一般,穿透了时间的尘封,灼灼地放射着一股磅礴的、不可一世的气象。落款是“王铎”,果然是“神笔王铎”的手泽。我仰着头,一时间竟忘了周遭的游人与风声,整个心神,都被那酣畅淋漓的墨象吸了进去。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山”的气息。 王觉斯一生,于书法最是自负,尝言“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观此四字,方知此言不虚。这“天”字,开篇便见雄奇。第一横稍短,蓄着劲;第二横如千里阵云,平铺而具汹涌之势;第三笔撇捺,他处理得极开张,仿佛巨鹏垂天之翼,又似山崖豁然中开,露出其后无尽的虚空。这哪里是一个字?这分明是仰望苍穹时,那种既敬畏又向往的、混沌初开的宇宙景象。
目光右移,“下”字一点一横一竖,本是极简的结构,在他笔下却生出无穷变化。那一点,饱满如坠石,凌空掷下,力透千钧;一横则微有波磔,如平野远伸;一竖,挺拔而坚定,像是这“天下”之间,一根定海的神针,一根撑天的脊梁。单看这“天下”二字,格局已然全出。它不是书斋里把玩的精巧,而是吞吐河岳、睥睨古今的胸襟写照。这气象,与他传世《拟山园帖》中那些飞腾跳宕的狂草不同,更多了几分庙堂的庄严、纪念碑式的凝重,正合了这洞天福地、供奉尊神的所在。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名山”二字。 “名”字在他笔下,竟有些“崎岖”的意味。“夕”部斜攲取势,如危岩欲侧;“口”部成倒梯形稳实地托住,形成奇险中的平衡。这“名”字,仿佛不再是虚誉,而成了一种历经淘洗、众口铄金而愈显厚重的实在。待到“山”字,笔意与精神都推向了极致。三竖画,他写得毫不匀称。右竖短而粗重,如磐石奠基;中竖最高,挺然独立,有擎天之势;左竖略低,与右竖呼应,如辅弼之峰。三竖之间的脉络、气韵,通过微妙的笔势往来贯穿着。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山,这是经过精神提炼、情感熔铸后的山魂,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那份崇高。
我立在原地,神思有些恍惚。忽然觉得,王铎写这四字,所用的并非仅是笔墨,倒像是将他生平所见的太行巍峨、黄河奔涌、中原的苍莽、江南的秀润,乃至他一生宦海沉浮、甲申天变的巨大创痛,都当作矿石,投入了他那炉火纯青的艺术熔炉之中,最后锻打出这金声玉振的四个大字。他的书法,世称“雄强”。这“雄”,是笔力的千钧,是气势的逼人;这“强”,则是精神的不屈,是意志的凝聚。明祚既屋,他身事二朝,内心必有无法言说的郁结与苦闷。而这郁结与苦闷,在书法中找到了最堂皇、最彻底的宣泄。于是,他的点画不再是优雅的吟唱,而是长啸,是呐喊,是“崩浪雷奔”般的力的奔突。这“天下名山”的匾额,悬于此清静道教仙山,却依然奔涌着世俗的、炽热的、近乎悲怆的生命激情。这是一种奇异的对照:出世的山水,入世的笔墨;永恒的自然,激荡的人生。
清人论王铎书,谓“纵而能敛,故不极势而势若不尽”。此语用来评此匾,尤为贴切。这四字,单个看,笔势放纵,结体奇崛,有“拓而为大”的豪迈;然整体观之,却又稳稳地框定在方正的匾额形制之内,气完神足,并无丝毫涣散。这便是“敛”的功夫,是狂放与法度之间达到的微妙平衡。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隐喻?纵有吞吐八荒之志,终需有所依归;纵有万千丘壑在胸,终要落于实处。这老君山,是“天下名山”的物质形态;王铎这四字,则是“天下名山”的精神图腾。物质的山,历经亿万年风雨而不改其形;精神的图腾,亦将凭借这不朽的笔墨,穿越更漫长的时光,向后人昭示一种与山河同其伟大的艺术人格。
山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穿过殿阁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吟哦一首无字的史诗。同伴们早已登上更高处去眺望云海了。我又深深望了一眼那方匾额,那沉黑的字迹在渐斜的日光里,轮廓愈发清晰,仿佛不是墨写就的,而是用这铁青的山石直接镌刻而成,与身后的千峰万壑融为一体了。
下山途中,我忽然了悟:真正的“名山”,或许有两重。一重在天地之间,是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另一重,则在人心之内,是文人墨客以情怀与笔力,重新构筑的精神高地。王铎的这方匾,正是沟通这两重“名山”的桥梁。它让我们看见,当一个人的生命能量与一片山水的魂魄猝然相遇时,所能迸发出的、那种足以铭刻乾坤的光华。而这,大概便是旅行的意义,也是艺术永恒的魅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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