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开封向西北,车行大约三个时辰,便到了安阳。这条路,十几年前我原是走过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觉着车轮碾过的尘埃里,都沉着三千年的光阴。
开封城里的烟火气,是宋时张择端画里透出来的,繁华、细密,带着汴河水汽的温润。
而一入安阳地界,空气陡然不同了,仿佛滤去了一切浮丽的颜色与声响,只余下一片浑黄而静穆的底子。那静穆,是有重量的——它压住的,不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个民族文明信史(可信赖的历史)的开端。
次日一早,我们便赶往殷墟博物馆新馆。昨夜安阳的灯火,犹带着几分开封未曾散尽的温软,可晨光里的风,却是清冽而硬的,像一把无形的篦子,细细地刮过人身上最后一点浮腻的尘嚣。十几年前曾经造访过这里,但心里依然不舍错过,但旧馆的影子还依稀在脑海里浮动。而执意再度造访,也许源自内心对一个民族文明源头探寻的渴望和执着
车子驶近洹河,远远望见一片坦荡的原野,没有嵯峨的殿宇,也少精致的亭台,只有一种沉默的、向大地深处凹陷的苍黄。那便是殷墟了——恍然悟得,三千年的时光,并非都向上垒成了供人仰望的山岳;更多的,是这般向下沉凝,成为一口吸尽所有喧嚣的深井。这口井里涌出的,不再是“三皇五帝”的缥缈传说,而是青铜与甲骨承载的、可以被实证触摸的文明源头。
在考古学的尺度上,一个具备了文字、复杂礼仪、城邦与国家形态的社会,方可称为“文明”。那个只存在于传说层面的夏朝,从来就没有被世界史学界认同,所谓夏商周的历史叙事还需要重新定义,而殷墟,正是中国大地上第一个符合这严苛定义的坐标。
新馆的轮廓,便从这片苍黄中浮现。形制颇奇,似一尊庞大的青铜器被大地轻轻含住,又暗合甲骨文中“洹”字蜿蜒的神韵,谦逊地伏入这片哺育它的土壤。建筑本身,便是一句无言的楔形文字,也许只有它可以解读和承载一个民族的文明。
一入门,光线与声响似乎自动调低了,每个人似乎都变得十分的小心,连平时不注重公共礼仪,喜欢高声喧哗的参观者,都集体保持着静默,大厅里只余下空旷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完成沉入历史深处的仪式。
仰首间,屋顶透明天窗处,一只玄鸟正展翅,翔于模拟的云天,它投下的影子,仿佛掠过整个厅堂。这便是《诗经》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意象了。那玄鸟回眸所向,正是脚下这片被先民自豪称为“大邑商”或“天邑商”的浩瀚土地。
第一个巨大的空间,并不急于展示任何一件珍宝。它铺开的,是一座都城的魂魄。
宏大的沙盘上,洹水如带,盘绕其间;星图闪烁,暗示着商人观测天象的智慧;墙壁上,斑驳的黑白影像连缀成一部无声的史诗:1928年,第一铲带着希望的泥土被翻开;1931年、1934年、1935年……学者们躬身的背影,与逐渐显露的夯土基址、深幽墓穴叠印在一起。
你能看到时光在照片里流逝,看到惊愕、喜悦、沉思凝固在那些先驱者的脸上。从最初小屯的偶然,到洹北商城的惊世,再到超过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一座“表里山河”的煌煌都城,就在这一代代人执拗的叩问下,缓缓吐露出它的骨骼与肌理——三横两纵的主干道是动脉,纵横的沟渠是血脉,星罗棋布的族邑、作坊、墓地,则是丰腴的肌肉与密集的神经末梢。
此处虽无器物陈列,却展现着一切器物得以存在与被理解的架构。它向你揭示,历史并非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往昔它宛如漫漫长夜,正是这接连不断的“十五次发掘”以及后续持之以恒的探寻,才将它一点点唤醒。
它静谧而坚定地宣告:夏朝的故事仍在神话与推测交织的薄雾中彷徨,而商朝,已然在此落地生根,其轮廓渐趋清晰。
这,方是令世界认可的、关乎民族文明起始的叙事模式。它凭借跨越近十年、历经十五次之多的科学考古发掘所获实证,为我们民族的文化源头寻觅到了确凿无疑的开端。
它不再是“自古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般宏大却略显空泛的叙事,而是依托一尊尊青铜器皿上镌刻的铭文,以及契刻于动物骨甲之上那无可磨灭的刻痕。
当眼睛适应了这宏观的叙事后,我们转入了下一处空间,光线骤然沉静下来,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冷却了三千年的金属气息。
于斯处,青铜奏响了独属于它的华美交响。而最慑人心魄的,自然是那尊司母戊大鼎(即便所睹为复刻,其神完气足,亦足以撼人)。它不再是教科书上扁平的插图,而是一座迎面压来的、浑然的实体。那沉雄的体量,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稠密;厚重的绿锈,并非衰败的印记,倒像是大地将最深邃的呼吸凝结其上。
静立于其面前,周遭万籁俱寂,然而耳畔却仿若幻听迭起:那是陶范在熊熊烈火中迸裂的细微声响,是铜液奔涌流淌时发出的沉闷咆哮,是无数匠人号子与祭司祷祝交织成的、献给力量与秩序的宏大乐章。
在冷冽光线的映照下,那些狞厉的饕餮纹与夔龙纹并非静止不动。它们的线条似有生命,蜿蜒游走、盘旋不息,仿若忠诚的守护者,守护着鼎腹之中早已消散殆尽的牲肉脂膏之香,以及祭祀酒之醇。
它何止是礼器,它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宇宙观——对天命有着不移的信仰,对权力有着绝对的崇拜,将雷电、风雨、血与火,统统熔铸进这坚不可摧的形制之中。
然而,青铜所构建的宇宙,并非仅局限于祭祀所用的青铜鼎彝。鼎,乃三足两耳之烹煮器;彝,为盛酒之尊类器,二者合称,象征着国家权力与宗庙传承。后来,鼎彝泛指商周时期的青铜重器,承载着礼仪、祭祀、铭文等丰富的文化功能,常见于历史文献与考古领域。
瞧那从“亚长”墓中列队而出的觚与爵,它们宛如一群恪守规则的卫士,秉持着《礼记》中“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的记载,以严谨的套数诉说着等级的不可僭越,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那个时代森严的秩序。
“亚长牛尊”则憨态可掬地匍匐在地,温顺的形体之上,负载着神秘的灵性,宛如一位静默的智者,蕴含着无尽的奥秘与深邃的思想。
至于戈、矛、钺、卷首刀等兵器,尽管刃口已然钝涩,但当它们集体陈列时,所散发出的森然之气,依旧能够穿透玻璃,直抵人心,让人不禁感受到它们曾经在战场上的赫赫威风与杀伐决断。
最令我内心为之震撼、神思为之动荡的,竟是一只孤零零的青铜手。它五指微微弯曲,掌纹细腻,就连指节处的褶皱都清晰可辨,静静地卧于幽微的光线之中,仿佛在默默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只青铜手究竟为何而铸?是某位断腕将军为了维系尊严、继续生活而特制的“义肢”,以彰显其不屈的意志与坚韧的精神?亦或是象征着掌握某种权柄的信物,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荣耀?
青铜器物缄默无声,却远比任何一篇镌刻着丰功伟绩的铭文更能勾起人们无尽的遐思。遥想三千年前,仿若有一个鲜活、温热的生命,才刚刚松开这金属握柄,那掌心残留的温度,似乎还未完全消散。
在这充斥着金属质感、象征着权柄威严且弥漫着烈火气息的世界一侧,另有一方天地,宛如静谧的桃源,流淌着宁谧祥和的灵光。那便是玉的国度,宛如尘世喧嚣中的一方净土,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魅力。
光线渐趋柔润,宛如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洒落在那些璧、琮、圭、璋之上。它们泛起内敛的微光,那光泽仿佛并非来自外界的映照,而是由内而发,悠悠散发。
商人对玉的痴迷,已近乎灵魂的皈依。在他们眼中,玉是天地精魄的结晶,是沟通神明的信物,是魂灵不朽的凭证。它温润的光泽里,映照着对永恒的渴求;它坚洁的质地中,凝结着对德行的比附。
正是从商代开始,玉被赋予了超乎物质的神性。此后的三千年,这种崇拜未曾断绝,反而演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基因。历代帝王对玉的追寻,已不止于珍玩,而成了一种关乎天命正统的执念——传国玉玺,便是这执念最沉重的物化。一部中国玉文化史,几乎与一部政治权力史交织共生。“完璧归赵”的典故,远不止是一段外交机智的传奇;那辗转于秦廷赵殿之间的和氏璧,其价值核心早已超越美玉本身,成为国家尊严、王权合法性与道德气节的至高象征。玉的命运,自此与国的命运紧紧相连。
妇好墓中的七百五十五件玉器,无疑是这份虔信的有力明证。在那个时代,玉,不仅是通神的庄重礼器,承载着人与神灵沟通的神圣使命;亦是彰显身份的独特徽章,象征着地位与尊荣;更是灵魂不朽的珍贵凭证,寄托着人们对永恒的渴望。
瞧那墓中的玉器,有造型凝练的鱼,仿佛正于无形之水中自在游弋;有蜷伏着的象,似在静谧地积蓄力量;有威风凛凛的虎,尽显王者的霸气与威严;甚至还有俏皮灵动的猴,姿态活泼可爱。每一件玉器皆刻画精微,栩栩如生,似被注入了鲜活的生气,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这冰冷的器物中跃然而出。
玉,作为通神礼器、身份徽章与灵魂不朽凭证的意义,在此处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凝视一枚线条流畅如悠扬乐章的玉凤时,思绪不禁飘远。仿佛能看见它曾轻柔地贴合着某位贵族的胸膛,随着那有节奏的呼吸微微起伏,静静聆听过最隐秘的心跳,见证过那无人知晓的叹息,承载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与情感。
相较于青铜所承载的王朝威仪,这些温润的玉器更能贴近个人的体温,传递着细腻的情感。它们赋予了甲骨刻辞中那些原本冰冷的名号——武丁、妇好、亚长——以鲜活的血肉。仿佛穿越了历史的长河,让这些名字从泛黄的甲骨上跃然而出,成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故事的人物。
透过这些精美的玉器,我们仿若得以窥见那个时代人们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对“美”与“永恒”有着细腻而执着渴求的眼睛。在他们眼中,“美”不仅仅是外在的华丽与精致,更是一种内心的追求与向往;“永恒”也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通过这些温润的玉器得以具象化,成为他们在漫长岁月中坚守的信念。
凝视一枚线条流畅如歌的玉凤,仿佛能看见它曾贴合着哪位贵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商人之尚玉,并非独创,却在此奠定了此后三千年中华玉文化的核心范式——将自然之美、道德之喻与永生之望,凝结于这温润坚洁的石头之中。从周礼的“六器”,到君子“比德于玉”,那源头的光泽,正从这些商玉中透射出来。
而这所有辉煌的基石,那令瞬间成为永恒、让缥缈的思绪得以凝固的魔法,正幽居于前方一片更为沉静的光域。在此,时间被精湛地切片、封存,化为龟甲与兽骨之上细如蚊足却筋骨嶙峋的刻划。
我缓缓俯身,前额几近贴合上那片冰凉的玻璃,屏气凝神,目光专注于那些从混沌洪荒中奋力挣脱而出的符号:“雨”“王”“征”“祀”……它们绝非毫无生气的遗迹,即便在寂静之中,依旧跃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符号仿佛还带着占卜时刻篝火的炽热温度,那是古人对未知虔诚探寻的热度;亦留存着契刻者手腕斩钉截铁的决绝之意,那是将信仰与希冀镌刻于历史的坚定。
这片由十六万片甲骨、四千五百个单字精心构筑的寂静殿堂,宛如文明诞生之初的神秘密钥,是文明得以破茧而出的关键枢纽。文字,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于此处挣脱了“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话迷雾。它以这般确凿无疑、质朴无华的形态,郑重宣告了一个可被阅读、可被追溯的理性纪年的开端。
自此,王的意志、民的疑虑、天的征兆,不再于口耳相传的流沙中消逝,而是被稳稳地铆定在坚实的物质载体之上。每一笔、每一画,皆是信史开篇的精美序章;每一刻、每一灼,皆是文明心智苏醒时有力且颤动的脉搏。
一片“子央坠车”卜骨,寥寥数字,便是一幕惊心动魄的交通事故现场,让那位贵族的惊恐与商王的关切,瞬间穿透三千年帷幕。
而那著名的“小臣墙刻辞”骨板,长篇的记述,笔画间似有烟尘与金戈之声,引人遥想可能远及异域的征伐与盟会,气象恢宏得令人神驰。
展厅巧妙地引导你领略这文字的诞生:从毛笔朱书的婉转笔意,到刀锋契刻的犀利锋芒;“六书”造字法的图解,让会意、形声变得直观;“册”与“典”的字形演变,则诉说着文明积累的最初形态。
站在这由十六万片甲骨、四千五百个单字构筑的殿堂里,你才真切地触摸到“历史”的实体——它并非故纸堆里模糊的传闻,而是被这一笔一画,如此郑重又如此脆弱地,“钉”在了天地之间,成为我们至今仍生活于其下的穹顶。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话,在这里落地为一枚枚切实的契刻。
甲骨文的出现,如同在漫漫长夜中骤然划亮一根火柴,光芒虽微,却足以照亮我们民族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前程。它不再是传说,而是可以释读、可以验证的档案。中华民族的记忆,从此有了确凿的起点和承续的脉络。
最终的汇聚之处,宛如一座文明的珍奇橱窗。在这方天地里,陈列着诸多难以被简单归类的事物。它们恰似细密的丝线,虽看似零散,却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悄然补全着时代的独特肌理。
最令人驻足的,是一曲关于车马的宏大叙事。二十三架马车遗迹,通过复原与图示在此集结,再现“车辚辚,马萧萧”的壮阔景象。细读说明,方知殷墟已发现近百座车马坑,皆是权贵身份的延伸。
细节令人心悸:在M11墓中,马匹呈相背而卧之姿,身上佩戴着铜泡串饰,车后静静地躺着一位殉葬之人,氛围静谧而又透着几分肃穆。
于M106墓东侧,两匹马以极为罕见的站立姿态下葬,马首高高扬起,仿若仍在翘首等待冲锋的号角,似随时都要奔赴那未知的战场。车衡与车舆之旁,各有一名男子殉葬,默默陪伴着这两匹“不屈”的马。
而在M106墓西侧,三辆车并排安置,包金的马额饰与舆内的权杖头散发着幽微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舆后的殉葬之人身上,竟还佩戴着玉饰,那温润的光泽,在这略显阴森的墓中,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哀婉。
那些精致的车马器实物,则让想象彻底落地:名为“策”的铜鞭头,是催动马蹄的器具,“策马前行”的渊源竟在此处;“节约”是络带上的连接饰,“銮铃”是行车时的清响标识;而那“弓形器”,据推测是驭手系于腰间、用以挂缰绳的辅助工具。
这些冰冷的铜件,曾共同驾驭着热血奔腾的生命,载着王朝的威严、将军的雄心、使者的风尘,在广袤的疆域上奔腾,构成帝国最有力的脉搏。
然而,凝视这些构造已相当成熟的双轮马车,一种复杂的思绪悄然升起。它们代表了当时东亚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技术,其车舆、轮辐、系驾方式,奠定了中国后世马车的基本形制。但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这种以直辕、衡为核心,依靠马轭与鞅带系驾的车辆,其转向的笨拙与效率的局限,似乎也一同被凝固、被继承了下来。直到西方近代带转向装置的四轮马车与蒸汽机车叩关之前,中华大地上奔驰的主力,在本质上并未脱离殷商时代确立的框架,直到现在我们广袤的乡村使用的牛马车具依然没有超越商时的旧范。
这般辉煌的创造,在某种层面上,是否已然化作后来者难以跨越的范式高墙?技术的过早成熟与体系的高度完备,是否会反向抑制颠覆性革新的萌生?
直至今日,在世界市场的版图中,我们于汽车等交通工具制造领域已占据相当的份额。然而,车辆交通的核心技术,依旧依赖从西方引入的较为成熟的技术来支撑。这般情形,或许正是经济学中所提及的“后发劣势”吧。
车马坑,不仅是古代辉煌成就的生动展现,更宛如一位沉默的智者,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引导我们去思索文明进程中那“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般的深层悖论。
凝视着这些构造已臻成熟的商代双轮马车,一种更为深邃的困惑,却如洹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涌起。它们代表了当时东亚技术的巅峰,其车舆形制、系驾方法,几乎为后世的华夏车马奠定了不可移易的典范。然而,一个令人沉吟的事实是:这曾领先的、以直辕衡轭为核心的体系,其内在的局限——转向的笨拙与效能的固化——似乎也一同被继承、被默认为“当然如此”,直至西方的四轮马车与蒸汽机车携其迥异的逻辑叩开国门。这辉煌的创造,是否在成为一座范式丰碑的同时,也悄然化作了阻碍颠覆性想象的铜墙铁壁?
由此,一个无法回避的诘问浮现:为何那引发交通革命、动力革命乃至整个现代世界的科技浪潮,其源点不在早熟的东方,而在彼时的西方?这追问的锋芒,必然要刺向文明演进的不同路径。或许,答案的线索,就埋藏在文明自我塑造的初始逻辑之中。
当一个社会的精粹智慧,长久地、高度地凝聚于“治人”一途,其文化的重心便易偏向于对复杂人际关系的精巧运筹,而非对客观物质世界的系统性诘问与改造。由此衍生的,是一套精深微妙、服务于秩序巩固的“权谋”文化。其伟大的智力成果,体现为《商君书》中洞悉人性的统御术,为《孙子兵法》与《三十六计》中穷尽变化的博弈法,为经过代代诠释、旨在维系伦理与权力稳态的儒家经典。那曾在先秦喷薄而出、包容万端的“百家争鸣”之思想星爆,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历史抉择后,其探索自然与逻辑的支脉渐趋式微。文明的烈火,被导向了锻造社会结构之鼎彝的方向,稳定而炽热,却少了一份向未知领域爆裂式拓荒的野性。
反观西方,其近代的蜕变,恰恰始于一场试图将人从神权与旧有思想谱系中解放出来的“文艺复兴”与思想启蒙。它高扬理性的主权,鼓励对自然进行不设禁区的追问,将智力荣誉授予那些发现新规律、创造新工具的人。正是这种文化基因的嬗变,挣脱了单一维度的思想桎梏,为科学方法的萌发与工业革命的狂飙,开辟了广阔的平原。技术的种子,需要在一片允许并鼓励“离经叛道”地好奇、实验与失败的文化土壤里,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这段沉思不是简单的文明优劣论断,而是对两种文明在不同初始条件下形成的深层禀赋的审视。殷墟的青铜与甲骨,铭刻着我们文明早慧的“奠基时刻”——那是以礼制建构秩序、以文字凝结记忆的卓越智慧。而车马坑前这无声的对比,却揭示出某种历史辩证:每一种奠基性的文明选择,在赋予其巨大凝聚力的同时,也往往预埋了路径依赖的伏笔。
历史的重量不仅在于它最终成为什么,更在于那曾经敞开的无数可能中,哪些被精心浇灌,哪些又在漫长时间里被悄然叠藏。正因如此,每当我立于这般旧迹之前,总觉自己面对的并非沉默的过往,而是一面映照文明基因的深镜。其中照见的,既是来路,亦是可能未曾踏足之歧路。这种观照带来的并非确然答案,而是一种清醒的诘问姿态——或许,这凝视中的遐思与叩问本身,才是我们追寻古迹最深刻的意义:在确定性的遗迹里,看见不确定的曾经与未来,并让这看见,照亮我们自身在历史长河中的坐标与可能。
一直以来,当我们的历史叙事缺乏考古实物与文字资料的有力支撑时,总是倾向于将历史的轴线朝着更为久远的神话传说延伸,因此才有“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宏大叙事 。这般做法,无非是试图向世界彰显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
然而,历史的巨轮浩浩汤汤,终究会驶至当下之境。我们难免心生疑问,除却举世闻名的“四大发明”,于人类科技进步的漫漫征途中,中国究竟还有多少璀璨夺目的卓越成果可供展示?
那种一味沉溺于回溯往昔辉煌的行径,恰如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典型的“阿Q精神胜利法”,仿若有人在耳畔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祖上富裕过”。
须知,若历史的目光仅执着于纵向的深掘,而全然缺失了横向的参照与比较,那么它所呈现的图景,便如同一卷仅有墨线勾勒却无色彩晕染的画卷,固然清晰,却失之丰盈与生机;又如一个只有长度与宽度、唯独缺乏高度的二维世界,固然稳定,却坍缩了历史的真实维度与复杂肌理。
当然我们也在考古发掘中找回一程,那就是1972年白家坟出土的“陶三通”,其构造与现代水管别无二致,暗示着城市排水的智慧;2015年发现的、重达3.4吨的铅锭窖藏,像一个被突然冻结的时间胶囊,或许关联着王朝末日来临前的仓惶;而那一枚来自M745墓的年轻士兵头骨,额前被箭镞穿透的孔洞,则以最残酷的肉身印记,诉说着战争的本质,而让人不忍直视。
这些历史的碎片,从生活、技术、战争的不同维度交织映照,将那个遥远的王朝从神话的迷雾中剥离出来。它显露出其青铜礼器下的森严等级,甲骨卜辞中的天命惶恐,车马奔腾后的殉葬尘烟——一幅并非只有辉煌,更充满血腥与挣扎的真实图景。正是这多棱的、甚至刺目的折射,才让那个时代挣脱了单薄的想象,变得坚硬、立体,拥有了令人沉吟的重量。
出得馆来,日光正烈,但那光线似乎也被馆内的记忆所浸染,带上了一层青铜器般的清冷质感。脑海里里复现的是十几年前参观遗址那些实物形态带给我的视觉冲击,那些在展厅中已被讲述了无数遍的、露天的车马坑。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如同大地的天眼,又似时间的琥珀,将那一刻的永恒沉寂,凝固给今人看。木质的轮舆早已与黄土同色,深深拥抱,难分彼此;唯有那些青铜的銮铃、轭饰,从泥土中探出斑驳的一角。马匹的骨骼,保持着某种既驯顺又似最后挣扎的姿态。玻璃罩内外,知识的理解与现场的震撼,在此刻完满闭合。那曾代表速度、力量与荣耀的驰骋风华,与其作为祭品的最终宿命,繁华与残酷,文明与血腥,被压缩在这方寸坑穴之中,近得让人无法呼吸。我不禁要问:这样的文明还值得我们来颂扬和炫耀吗?
方才在展厅里通过图片、文字和复原模型所构建的想象,在记忆深处再一次被最原始、最粗粝的真相所印证。木质的轮舆早已与黄土同色,深深拥抱,难分彼此;唯有那些青铜的銮铃、轭饰,从泥土中探出斑驳的一角,以残存的形态,倔强地提示着曾经的华彩与精密。马匹的骨骼,保持着某种既驯顺又似最后挣扎的姿态,头向一致,仿佛那一声早已消散在风中的号令,至今仍在它们空洞的眼窝里回荡。
玻璃罩内外,知识的理解与现场的震撼,在此刻完满闭合。那曾代表速度、力量与荣耀的驰骋风华,与其作为祭品的最终宿命,繁华与残酷,文明与血腥,被压缩在这方寸坑穴之中,近得让人无法呼吸,只能对历史的复杂与沉重,生出无言的慨叹。
再往前,地势微有起伏,便是妇好墓的所在了。墓穴的规模,比想象中要收敛,但上方复原的“母辛宗”享堂,却以其庄重的轮廓,赋予这片土地一种肃穆的灵光。
这位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女将军,就长眠于此。墓中出土的铜钺,此刻还躺在恒温的展柜里,刃口经过清理,仍反射着穿越千年的冷光。
我仿佛看见她,不是神话里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可能也曾对镜梳妆的女子,披甲执钺,目光如电,穿越黄土与岁月,望向她曾守护与征伐过的远方山河。她的墓中,有玉的温润,有贝的珍奇,更有兵戈的冷硬——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将自己的生命活成了比青铜更为坚硬的传奇。
不知不觉间,日头当空。这里没有建筑,只有一片片略高于地面的方形夯土痕迹,如同大地肌肤上浅浅的印记,冷静地标出哪里曾是宗庙,哪里曾是宫殿。行走其上,如同在一张巨幅的、抽象的都城地图上漫步,需要调动全部的心神与想象,才能在脑海中重构那曾有的巍峨廊柱与厚重茅檐。
然而,正是这种“空”,这种近乎虔诚的“不建造”,最大程度地保全了地下的无穷珍藏,也给了后来者最为广阔的、思接千载的空间。
风,不知何时又从洹河那边吹来,带着水汽特有的凉润,拂过微微发烫的脸颊,也拂过这片裸露了三千年的黄土。
这风,想必也曾吹过司母戊鼎温热的鼎耳,拂过妇好出征时猎猎的旌旗,擦过契刻甲骨者凝汗的额角。
离开时,有意再次向那露天的车马坑方向绕行。秋日的太阳,将金黄的光芒斜斜地注入巨大的玻璃罩内,不偏不倚,正好镀在那些森然的白骨与黯绿的铜锈上。光与影的魔术,瞬间将悲壮化为一种苍凉的暖意,一种宏大的悲悯。
我来时,心中或许还带着几分从开封携来的、属于宋代的那份浅梦与柔美的幽梦与温婉而来;而此时离去,胸腔里却沉甸甸的,像是被强行装下了整片黄土高原的厚土与洹河所有的潜流,更有对人类文明历史痛彻心扉的深刻反思。那并非哀伤,而是一种过于丰沛、难以消化的充实,还有反思后的巨大压抑,以及一种与巨大时间实体碰撞后,所产生的晕眩与清醒交织的复杂体验。
殷墟始终无言。它只是将所有的辉煌、智慧、奢靡、残酷、荣耀、停滞与遗忘,都一并收纳,化作了地下的磐石与地上的长风。然而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便再也不同了。它让你看清来路——那是一条始于甲骨与青铜,淌过玉帛与血火,既创造了早熟灿烂的范式,也可能曾为这范式所困的、真实而复杂的路。就像这洹河的水,依旧汤汤东流,看似平静无常,但你也知道,它的河床最深处,沉着整整一个王朝不肯散去的倒影,与一个文明所有荣耀与重负的起点。
(2024年11月20日草成于安阳2025年12月5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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