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静书岩,是我心头惦念多年的地方,终在这个清寂的冬日午后徐徐摊开。岳武路上,初冬的冷杉犹灼灼如深秋,转入乡道,路渐瘦窄,两旁坡地却丰腴起来,绿意沉沉。看着路旁指示牌上“真静”、“平静”几字,莫名觉得地名都渗着一股脱俗的静气,竟让我脚步也轻了。仿佛不是去访古,而是去赴一场八百年的约定。
沿公路下的小径,走过竹篱农院,穿过果园长长的密径,远处一道天然苍青的屏障豁然入眼,如静卧的龙,在山间盘曲。村民大姐遥指:“那里就是书岩,我们喊燕子岩。”岩壁下的泥土上,果然密布着禽类的爪印,想来春来时,这里必是燕语呢喃、剪翅翩飞。而今隆冬,只余一片空寂的崖,倒是崖下果园正值采摘,人声笑语,漾起另一番生机。
真静书岩,明清时称芗林书崖,为古定远八景之一,位于定远(武胜)通往合州(合川)的驿道之上。二百一十米岩壁静静横陈,竟不像石,倒似一波被时光凝住的碧浪。想着那浪痕里掩藏的墨宝,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从南宋烟雨中一路漫洇而来,心下便莫名憧憬。循着崖壁缓缓前行,目光依次跌进不同朝代里。
最先撞见眼的,是那“进德、修业、惩忿、窒欲”八字隶书,工整地分布在崖头凸出的三尺见方石上,周遭藤蔓覆郁如一道天然画框,静静守护。不知何人何年所书,但其中砥砺德行的寓意,却穿越风雨,清晰如初。
再往前,便是在八百年的历史中徜徉了。篆书“道山”,遒劲似古松蟠根,相传是唐李阳冰墨宝,由南宋李元庚翻刻于此。隔着传说云雾,愈觉渺远。“竹鹤”二字,源自唐苏唐卿笔意,亦为李元庚复刻。那字形竟真如两只亭亭的鹤,纤长翩然,笔势若羽,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入青空。
最多的,还是宋时石刻。司马光“思无邪,公生明”的隶书,端方肃穆,每笔每划都像用尺规量过,透着“窒欲”与“修业”的谨严。然而,这谨严的隔壁,便是吴春帆们率性流淌的草书诗刻。
一曰:“邀来僧更隐,访胜共争趋;日与人皆七,山存道不孤……”
再有:“共入神仙洞,神仙洞不讹;包罗天地小,阅历古今多……”
三书:“宾皆夸凤穴,我独羡龙门;文社人虽杳,书岩迹尚存……”
四附:“行乐与民同,乡庄布惠风;野田春水足,山径晓云蒙……”
南宋嘉熙三年,吴春帆与友人郊游至此。崖下野梅或正弄姿,莺燕恰才掠过,“山泉煮茗好,闲啜意如何……”这般闲适的句子,从诗人口中流出,又被叮咚凿石声,永远留在了崖上。指尖轻抚那冰凉的刻痕,仿佛触到那个遥远的春日,茶烟与吟诵,隔着时光与此刻岩下的笑语轻轻叠响。
一边是庙堂之规,一边是山野雅兴,竟在此壁做了邻居,互不打扰,各自在岁月里闪着微妙的光。恰如我仰望龛刻,正念到“烟迷千树雨,犬吠几家村……”,小九忽仰首轻吠数声,清脆回荡,不知山下的村庄可曾听见?
岩壁中段向内深凹处,便是“仙人洞”。洞口黄葛树的虬根盘曲,牵长横斜,拐成奇异的“之”字。根下岩隙间,赫然一段长长的蛇皮,想来“小青”已在此守护多年。洞门高约六尺,无需躬身即入。隆冬之际,洞内未感寒凉,反有一丝些微暖意。洞不阔,却深,仿佛把整座山岩的寂静都积聚于此。中央果有一眼石井,借洞口漏光,可见井水清冽如镜,水下苔藓绿意宛然,水面浮着洞外林木的碧影。水是从岩罅里渗出的,无声无息。山林上空偶有鸟过,一声脆啼,滴落洞中。
嘉熙三年吴春帆煮茶时,听着的是它;嘉庆十三年县令立碑时,听着的是它;如今我立于井边,听着仍是它。光阴在此,似被这浸水凝滞,只余一种亘古的“闲”。坐在井边石榻,闭目仿佛真作了片刻神仙。洞外是浩浩奔流的历史,洞内却是这一汪止水与永恒的岑寂,这便是古人所求的“洞天”吧。
洞口一侧,瞥见那个巨大的“寿”字,乃清道光县令陆玑篆书。字是祝愿,刻在石上,却像一句无言的谶语——石寿远过于人寿。那些刻字的人、立碑的人、吟诗的人,乃至今日来游的我,都不过是这“寿”字笔画间匆匆过客。无他,且轻抚字痕,沾一点福寿,沾一点八百年来的文风书雅。
从洞中出来,日光透过枝叶,显得有些寡淡。回头看见洞口旁石龛空空,介绍里提及的清嘉庆十三年知县沈远标所立护崖特示碑,已不见踪迹。碑文有言:“书岩为定邑胜迹,理宜保护。以壮瞻观,不得稍有损坏……”可见文保意识,早已有之。崖是载体,字是精魂,而一代代人,正是这文脉香火的仰望者与续火人。
“仇池”二字楷体平实,如洞府朴素的名帖。“龙门凤穴”四个大字则似对石室与崖壁的印证。“惟肖”虽已模糊,却是对“篆书“蒙泉”“鹤竹”最恰合的赞语。“富寿康宁”挺拔刚劲,“登金堂,上玉门,攀龙鳞,附凤翼”十二字字字透着美好期许。
“书岩”两个大字,沉甸甸踞于崖腰。八百年风雨,未能洗去笔墨筋骨,只染上一层苍苍苔色与霜痕。刻字的人,早已化入崖上青霭与岩下泥土,而崖尽处浮雕的龙,虽石色斑驳,仍张牙舞爪,气势磅礴。
归途中,清光绪年间定远知县姜由范的诗句,无端浮上心头:
山林赖有图书富,
风雨难消翰墨香。
登临我亦心仪久,
纵负诗才不敢狂。
我亦是“心仪久”的,伫立崖前,身心俱寂,恍若融进岩壁苔痕之中。那缕翰墨香,究竟是松烟墨气,还是八百年时光风化后,漫山遍野洒落的、无声的芬芳?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