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墨的交界:
天鹅之城,三门峡六记
【全媒体记者牛邦】车子沿着高速行驶,窗外的景色忽然被某种力量分开——左边是泼了浓墨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苍茫得近乎悲壮;右边却是一汪接一汪的水泽,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碎银子似的光,那是天鹅湖湿地了。三门峡,原来真是个门槛,一脚踏着干涸的历史,一脚踩着润泽的生机。这第一眼的震撼,便成了此后两日游所有感悟的底色。

其一,天鹅来处,是天地仁心。
站在天鹅湖畔,看那些自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圣洁白影,或静卧如云,或展翅掠水,颈项的弧度优美得近乎神迹。它们选择此地过冬,是因了这黄河之畔不冻的温柔。我想起古时这里“中流砥柱”的惊涛骇浪,治水者殚精竭虑,与自然搏斗。而今,涛声化作汩汩水波,险隘变为安宁湿地,人类对一条大河的姿态,从“征服”转向了“共处”。天鹅的每一曲颈,仿佛都在为这迟来的和解吟唱赞歌。生态之美,终究是人心向善的倒影。
其二,函谷关的风,吹着两种声音。
登上函谷关遗址,土垣默立,西风猎猎。这里曾是兵家必争的咽喉,每一寸土都浸过铁血。闭上眼,似能听见战马嘶鸣、甲胄碰撞。然而,同样是这片风,两千多年前,也曾拂过一位老者鬓须,护送他青牛薄板车,载着五千言《道德经》悄然而过。杀伐之气与玄远之思,竟在此奇妙交融。老子出关,留下的不仅是思想,更是一种启示:最硬的关隘,拦不住最柔的思想;最纷乱的时世,渴求着最清静的智慧。站在关前,我忽然觉得,历史并非单一线索的叙述,它是钢与丝的交织,是怒吼与低语的合鸣。
其三,向地而生,是另一种崇高。
初见地坑院,恍如大地睁开的眼眸。人不是向上筑屋,而是向下“掏”出一个家。沿着阶梯步入“坑”中,四合院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自成一派安稳的小乾坤。这“负建筑”的奇观,初看是匍匐,是隐忍,是对黄土的依存。但静立院中,仰头望见一方湛蓝的天,如一块完美的宝石镶嵌在黄土框里,又豁然开朗:这不是屈服,而是最深沉的家园认同。他们以最谦卑的姿态融入大地,换来的,是与日月星辰最直接、最亲密的对话。这向下扎根的生存哲学,何尝不是一种内敛的昂扬?
其四,食事,是风物人情的总和。

三门峡的滋味,是层次分明的。清晨一碗“水花佛手糖糕”,酥脆香甜,是市井活力的开端。午饭的“陕州十碗席”,用最质朴的蒸碗,讲述着黄河岸边人家红白大事里的礼数与情谊。而那碗金黄的小米糊粥,尤其令人难忘。它需用当地特产“坻坞小米”,文火慢熬,米油尽出,表面结一层“米脂”,喝来温厚熨帖,有土地的醇香。配上瓷实筋道的“灵宝活面馒头”,一软一硬,一润一实,便是百姓日常最安稳的底色。美食的魂魄,从来不在珍稀,而在于它将风土、人情、岁月,熬成了一碗可供品尝的温情。
其五,刚柔之辨,在水墨交界处。
行程将尽,我忽然读懂了三门峡的隐喻。函谷关是墨,是千年的重;天鹅湖是水,是当下的柔。地坑院是向大地探寻安稳,十碗席是在烟火里凝聚人情。此地的一切,似乎都在探讨一种“之间”的状态——在历史与当代之间,在人类与自然之间,在拼搏与安居之间。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三门峡恰似这思想的注脚:那至坚的关隘已化作风中故事,而至柔的河水,却滋养出年年如期而至的天鹅,与人间不灭的炊烟。真正的力量,或许正在于这化育万物的柔韧之中。
其六,旅行的意义,在于“经过”与“停留”。

我们总在匆匆“经过”风景,而忘了“停留”才能让风景走入内心。在函谷关听风,在地坑院望天,在天鹅湖畔发呆,在餐桌前细品一碗糊粥的温润……正是这些无目的的停留,让风景不再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成了生命的刻度。旅行并非空间的简单位移,而是时间在心灵上的独特积淀。我们带走的不应是几张照片,而应是几个能在此后漫长岁月里,时时反刍、获得安宁的瞬间。
离去时,回望三门峡。它依然静卧在水与墨的交界线上,不着一言。但我知道,它已将一些东西,悄然沉入我的心底。那是黄土的厚朴,是流水的澄明,是历史缝隙里透出的光,是寻常饮食中品出的深长。这交界之地的智慧,或许便是:唯有懂得拥抱对立面的人,才能找到内心那份完整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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