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陆游祠的600年炽热守望
雷仕忠
2020年8月,大学同窗好友汪同学携妻女专程从昆明到笔者处做客。有着“留得残荷听雨声”这般共同心境的两位老翁重逢,那份无需多言的亲切与投契,便如细雨浸润残荷般,悄然漫溢开来。
崇州市罨画池(2025年11月11日蓬州闲士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我们漫步在崇州罨画池公园,青砖黛瓦的陆游祠静静伫立。在陆游祠门厅前,我们怀着对放翁先贤的崇敬之情,伫立良久,细细观看中国当代著名画家吴作人题写的“陆游祠”门匾,然后品读张爱萍将军题写的楹联:
怀壮志统一国土
含悲愤宿愿未酬
俄顷,他侧过头问我,“陆游是绍兴人,你们崇州为啥专门给放翁修建这么个养眼又养心的纪念祠呢?”笔者自信满满、不容置疑地答道:“陆游在我们这里做过官哦!”
几十年来,笔者陪同上千位客人拜谒陆游祠,从无人问过崇州为何建陆游祠这个问题。老同学离开后,笔者突然想到,假如老同学再往下问:“陆游在好多地方都当过官,其他地方都没建祠,为啥偏偏只有你们建了呢?”笔者肯定答不上来,只有傻眼的尴尬。当初的认知层级多么业余又多么肤浅啊!
笔者反思,尽管“认识”先贤陆游已有六七十年了,20世纪80年代为文时,一有机会便“委屈”陆游、赵抃、范成大、王勃、唐求等先贤为宣传崇州“站台”,打免费广告。现在回想,那时真还拥有一种莫名的勇气和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掩盖了自己那“半壶水”!
笔者深深感到,必须自觉进行一次大补课。
历史机缘的选择
笔者徜徉于史海,终于明白,陆游因力主抗金,足迹遍及南宋半壁江山,先后在八个省份的至少十五个地方任职。他曾两度出任蜀州通判,累计时间不过一年有余。然而,蜀州的风记得他匆匆的身影;蜀州的人秉持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信条,即便人已离去,茶未凉,情未忘,世世代代怀念他、敬仰他,总想寻个机会为他修建祠堂,以寄追思。
1279年,元朝统一后,推行“四等人制”,原南宋辖区的“南人”地位最低,政治、法律与文化皆受压制,公开纪念宋代忠臣的活动几近绝迹。崇州的有识之士只能将这份心愿深藏心底,静待时机。
转机出现在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崇州人抓住这一历史机遇,上奏朝廷,请求在罨画池畔为北宋名臣赵抃和南宋诗人陆游建祠。这一请求看似平常,实则别有深意。崇州人以一种近乎艺术创作的匠心,将一位伟大诗人的精神、一片千年园林的景致,与一座城市的文化认同,精巧地编织在一起。他们不是在规划“建造”一个祠堂,而是在“完成”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诗人、诗歌与地方之间永恒羁绊的故事。这番考量,体现了崇州人极具文化眼光、高超的历史智慧和对精神遗产的无比珍视。
明朝初立,百废待兴,亟需重振汉文化正统。明朝希望通过表彰历史忠臣义士来匡正社会风气,巩固统治。陆游“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强烈爱国主义情怀和忠君思想,正与明朝“恢复中华”的呼声相契合。修建陆游祠本身旨在教化百姓,弘扬忠义:选择在陆游供职和居住过的“故地”修建祠堂,最能体现其正统性和真实性,也最容易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使教化效果事半功倍。朱元璋能御笔亲批,准在罨画池畔修建“赵陆公祠”,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此时正值明洪武元年(1368年),距陆游离任蜀州194年。
岁月流转,赵陆公祠逐渐演变为专祀陆游的祠堂。
陆游的故乡绍兴,虽早在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年,陆游尚未出生)便建有陆氏宗祠,但属陆氏家族祭祀先祖的私家祠堂,且早已湮灭于历史。此后因战乱频仍、文化断层,绍兴再未兴建纪念陆游的专祠。近几年,绍兴在重建相关文化设施中,政府主导、企业运作,花巨资按宋代建筑风格和规制重新设计建造的全新项目陆游故里景区,在陆游诞辰900周年次日,即2025年11月14日正式对外开放,为绍兴增添了一处重要的文化地标。但这比崇州建陆游祠晚了650余年。这一对比,愈发显出崇州先贤的文化慧眼与卓识,他们与陆游精神共鸣之深切,着实令人叹服!
崇州为何不选元朝,而偏在明朝为这位“他乡客”立祠?实乃王朝更迭、时代变迁使然。
我常思忖,崇州先民何以如此执着?或许,他们深知:一个民族若失了精神家园,便如无根浮萍。而陆游的诗魂,正是他们寻觅的那方净土。先民的远见,让诗人的灵魂在蜀地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衙署园林点化成文化圣地
陆游与川西名园罨画池结下了不解之缘。杜甫、裴迪、赵抃等历代名人均曾到此游历题咏。陆游更是在此居住、生活、创作,这片园林成为他与蜀州情感交融的核心,也为崇州日后建祠提供了独特优势。
罨画池初成于何时,已不可考。北宋仁宗嘉祐年间,赵抃任江源知县时,便有“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之句,可见其时已为胜景,其始建当不晚于唐代。其名,唐时称“东亭”“东阁”,宋时唤“罨画”,明以后因有陆游祠而声名远播。“罨画”意为色彩斑斓的画作,以此形容池中倒影,恰如其分。此地兼具官署园林的庄重与公共园林的亲和,于此建祠,可谓相得益彰。崇州先贤将“赵陆公祠”建于罨画池畔,既延续历史记忆,又借官署园林强化了“官方正统”之意涵,堪称官方意志与风雅智慧的完美融合。恰巧洪武年间同期修建州文庙,遂将赵陆公祠纳入“祠庙一体”格局,使宋代贤臣融入儒家礼制体系。
崇州文庙(欧阳杰 摄,图源:四川日报)
陆游在蜀州任职虽短,情感投入却极深。他于此写下诗词(文)约一百六十余首(篇),其中三十余首描绘罨画池的湖光山色与亭台楼阁。直至晚年,他仍在《秋日怀东湖》中寄托思念:“小阁东头罨画池,秋来长是忆幽期。”另有“唐安在何许,无字寄相思”等句,无不表达对蜀州山水的深切眷恋。他那“江湖四十余年梦,岂信人间有蜀州”的惊叹与赞誉,至今读来,仍让人心潮澎湃。每每念及先贤这些穿越八百多年的诗句,笔者总感暖意盈怀,感动莫名,不禁想向天国遥寄一句:“风华百代钟蜀州,诗卷千秋拜放翁。”是的,他深爱这片土地,自称“自计前生定蜀人”,将蜀州视为精神故乡,甚至萌生“终焉于斯”的念头。这份深厚的情感,为后世崇州人将他视为“自己人”“故乡人”提供了坚实的情感基础。
北宋名臣赵抃亦与罨画池渊源颇深。他任江原县令时,不仅直接参与池畔水利工程,其命名亦与他密切相关。
忆及20世纪80年代,笔者参与撰写《川西小镇风情》一书时,曾撰文详细介绍罨画池、陆游祠与州文庙,文中引用了赵抃应蜀州通判杨瑜之邀同游罨画池后所作之诗:
蜀倅杨瑜邀游罨画池
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
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
风碎花千动,烟团柳四垂。
巧才吟不尽,精笔写徒为。
照影摇歌榭,分香上酒卮。
主人邀客赏,和气与春期。
此诗乃现存最早直接使用“罨画池”之名的文字记录。
自赵抃为“东亭”易名“罨画池”后,此地声名鹊起,渐成公共游览胜地。南宋名臣、游记大家和诗人范成大在《吴船录》中称:“成都之俗,以游乐相尚……郡圃罨画池,盖武侯旧圃,今为士大夫燕集之地。予至蜀,数游焉。”这段资料非常宝贵,它清晰地揭示了罨画池在宋代成都的公共文化生活中所扮演的核心角色。他的记录具有极高的权威性,明确了罨画池是州郡官署附属园林的官方属性,最关键的是已初步完成“今为士大夫燕集之地”这个关键性的转变。说明它不再是封闭的、仅供官员处理政务的后花园,已成为士大夫阶层进行社交、宴饮和文化活动的公共空间。这种“燕集”不仅仅是吃饭喝酒,更是诗文唱和、议论时政、交流思想的平台,体现了古代“官民共享”的园林传统,对后世影响深远。崇州利用此历史空间建赵陆公祠,不仅成本较低,文化底蕴亦尤为深厚,使罨画池的川西园林风格与陆游诗词意象高度契合,池、建筑与景致浑然一体,为诗人精神提供了绝佳的栖息之所,其环境独特性与不可复制性,极大增强了此地作为文化符号的吸引力与感染力。
后世对“赵陆公祠”的维护与建设未曾间断。明末清初战乱中,祠毁于兵燹,仅存基址。清康熙六年(1667年)首次重建,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又借鉴江南园林风格进行大规模扩建。光绪十五年(1889年)完成最后一次清代修葺。1924年,因原祠破败,地方官府将赵、陆牌位合祀于罨画池旁尊经阁侧殿,改称“二贤祠”。民国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屡经维修,纳入公园体系。数百年间,历经二三十次规模不等的修缮(含战乱后重建),始终坚持在原址进行。
罨画池于1955年曾改名“人民公园”。至1981年,改革开放春风里,复名“罨画池”,标志着对其唐宋衙署园林文化身份的重新确认。1982年3月,经四川省文化局批准,崇州市按明清风格于原址重建纪念祠,并将“二贤祠”正式定名为“陆游祠”,增辟梅园、风月轩等景致。1986年修复开放后,进一步强化了对爱国诗人陆游的纪念。2001年,罨画池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崇州将陆游祠、罨画池、崇州文庙整合为博物馆,通过汉服雅集、廉洁教育等多样活动,多维度延展其文化影响力。
崇州罨画池初冬景色(2025年12月2日雷仕忠 摄)
需补充说明的是,改“二贤祠”为“陆游祠”,并非怠慢赵抃,而是基于历史演变与文化定位的审慎调整。原因有三:首先,陆游现存诗作九千三百余首,为古诗人之冠;在蜀州所作一百六十多首中,有三十余首关乎罨画池,已成崇州核心文化符号。其次,陆游专祠极为稀缺,全国唯崇州一处;而赵抃在浙江衢州等地已有独立纪念场所。再者,赵抃在崇州的纪念并未偏废。陆游祠内“香如故堂”虽取自陆游词句,但整体园林立意仍承袭明代“琴鹤梅花”的双贤精神,祠内保留“琴鹤桥”“琴鹤堂”等,直接呼应其“一琴一鹤”典故。此外,崇州还建有琴鹤广场、立赵抃雕像、命名琴鹤大桥等,使其清廉形象广为人知。总之,此举意在优化文化资源配置:突出陆游文学遗产,强化罨画池“诗歌文化第一祠”定位;赵抃精神则通过配祀及其他形式得以传承,与陆游的爱国情操共同铸就崇州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色。
陆游祠独有的园林特色
20世纪80年代重修陆游祠,广泛征求了各界意见。总设计师乃中国城市规划与建筑学界泰斗赵长庚先生(1920—1998)。赵先生出生于崇州街子镇,1939年入燕京大学攻读文学专业,后于国立中央大学研修建筑,学贯文理,堪称奇才。作为重庆大学教授,他是西南地区城市规划学科奠基人之一,亦为西蜀历史文化名人纪念园林研究权威,其著作《西蜀历史文化名人纪念园林》系统阐述了西蜀园林的造园精髓与文化价值。由如此通才主持设计,实为崇州之幸,亦为四川乃至全国之幸。
为求精准,赵长庚多次亲赴现场勘察。怀着对陆游的景仰与对故土的热爱,他倾注大量心血,并主动免收设计费。他认为,始建于唐代的罨画池公园,布局疏朗自然,山石水木、亭台楼阁恰到好处。鉴于陆游与赵抃同为历史名人,恰如杜甫草堂工部祠配祀陆游、黄庭坚二人,此次重建亦应整修纪念赵抃之所——既免放翁孤单,更添园林历史厚重感,使之成为川西园林典范。他强调规划须紧扣“古精”二字:尊重传统,融入地方风格与时代精神,使水面、山石、建筑、花木、道路等空间元素交融共生,形成富有画意诗情的有机整体,力求小中见大,兼具园林之灵动与祠堂之肃穆,雅俗共赏。他还建议在正祠前庭院塑一尊箬笠芒鞋、风尘仆仆的陆游立像,以彰其清雅奔放却壮志难酬的襟怀。
1983年初夏,改革开放方兴未艾。为争取支持,崇庆县委书记敖锡清特邀省委副书记、省长杨析综视察工地。杨省长当即指示文化部门拨款支持。工程由自学成才的园林专家、政协委员陈子华(1935—2022)负责施工。受当时财力所限,赵长庚采纳陈子华建议,对原方案进行调整(如改重檐楼阁为川西民居风格),并指导其出色完成了施工。
1986年,陆游祠落成开放。赵长庚高度评价陈子华的工作,并精辟剖析建筑特色:整体为仿清建筑,采用中轴对称的川西民居四合院布局,含大门、长廊、过厅、序馆、两庑、正殿等,建筑小巧朴素,过道深邃,尽显川西纪念性建筑的庄重内敛。布局紧凑,与毗邻的罨画池、州文庙形成“三位一体”,兼容园林灵动与祠堂肃穆。
祠内以“梅”为核心意象:过厅“梅馨千代”,序馆“香如故堂”(取自陆游《卜算子·咏梅》),正殿“放翁堂”,均以梅花象征诗人气节与人格。祠内专设梅园,广植梅花,与城外梅花寨遥相呼应,形成“十里梅花香雪海”之景,深化了建筑与文学的意境交融。“香如故堂”陈列陆游生平与手迹碑刻;“放翁堂”塑其坐像,展示诗文版本与诗意画,凸显“爱国诗人”形象;两庑分设“千古风流”(展陈陆游与唐琬爱情故事)与“诗韵”(陈列抗金史料及陆游手稿),平添历史厚重;后院“风月轩”还原其生活场景,展现其多面人格。
崇州罨画池初冬景色(2025年12月2日雷仕忠 摄)
陆游与崇州人张縯(字季长)志同道合,皆为主战派,学术心灵相通,友情绵延四十载,堪称文坛佳话。为纪念这份“金石之交,死生不渝”的四十年知己之情,祠内于放翁堂旁巧设“同心亭”——两亭相连,既象征二人异体同心,亦寓永恒相伴,匠心独运。
陆游祠虽为川西建筑,细节却融入江南韵味:琴鹤堂庭院水渠环绕、假山叠石,罨画池内湖亭台水榭,既寄托陆游对江南的乡愁,亦契合蜀地园林“兼容南北”之特质。整座祠堂通过布局、陈设与景观符号,将陆游的文学成就、爱国精神与个人情感具象化,步步成景,移步换景,诗景交融,成为“建筑叙事”的典范。其特色可归结为:以梅为魂、以诗为骨、以川西为形、以江南为韵,达成了纪念性、艺术性与地域性的完美统一。
2008年,哈佛大学新儒家学派代表杜维明教授考察陆游祠后,特别分析了其“先抑后扬”的空间序列:低矮门厅(象征仕途压抑)→狭长碑廊(隐喻人生困境)→豁然开朗的放翁堂(昭示精神永恒)。他赞叹:“这是用土木写就的存在主义哲学!”临行前,他挥毫题下:“剑气诗魂,在蜀永生。庙堂易朽,民智长青!”这无疑是对崇州先贤壮举的最高礼赞。
陆游祠已矗立六百余载,堪称华夏祭祀史上的创举与领跑。如今漫步祠中,依然梅香氤氲,诗魂萦绕。那些穿越时空的诗句,依旧传递着炽热的情怀。这不仅是建筑的奇迹,更是文化传承的生动见证。六百年光阴荏苒,崇州人以一座祠堂,守护了一位诗人的灵魂,也守护了一份文化的温度。这份温暖,穿越数百年风霜,至今仍在崇州的街巷间、人们的心头,温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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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雷仕忠(1940年1月生,中共党员,曾任崇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崇州市新闻办主任等职。连续三届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拔尖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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