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热闹非凡、市声鼎沸的大相国寺中抽身而出,沿着中山路向北徐行,那弥漫于市井间的烟火气息,便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一种开阔且沉静的气场悄然替代。
龙亭公园,迥异于寻常隐匿于街巷深处的园林,它毫无保留地铺陈于古城的中轴线之上,恰似这座城市坦荡而开敞的胸膛。
午门,作为龙亭公园的南大门,坐北朝南,是极具典型性的清代风格建筑,亦是公园内的主要景致之一。
其上高悬着一方竖匾,“午门”二字醒目而赫然。两侧朱桩之上,镌刻着一副楹联:“亭阁留胜意,观两湖映照甄鉴,清浊善否应畏哉,自古众民知忠;苑阙锁幽思”,字体刚劲,寓意深刻,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当你举步踏入午门,便意味着正式开启了龙亭公园这一方充满古韵与雅趣的天地。
自午门至大殿,是一条长480米的御道。这条御道宛如一条丝线,将玉带桥、嵩呼、朝门等景致巧妙地贯穿其中。御道两侧,便是声名远扬的杨家湖与潘家湖也就是午门楹联上说的清浊寓善恶的两湖。
整个园区之内,碧波泛起层层涟漪,垂柳轻柔地随风摇曳,芳草如绿色的绒毯般铺展开来。这里既有北方宫殿的雄浑气魄,又兼具南国园林的秀丽娇美,宛如一幅融合了南北风情的精美画卷。
于龙亭公园午门前,傲然雄踞着两尊宋代遗物——“镇门石狮”。这对石狮庄重肃穆,尽显威严凶猛之态,乃是封建社会权贵与权力的象征。
东侧的雄狮,足踏锈球,尽显豪迈不羁之姿;西侧的雌狮,膝下偎依着幼狮,流露出一抹温柔慈爱之意。二者动静相宜,刚柔并济。
这两尊石狮雕刻风格浑朴豪放,线条流畅且富有张力,尽显工匠之精湛技艺。相传它们曾为故宫遗物,至明代时,成为周王府第的镇门石狮,历经岁月沧桑,见证了无数的历史变迁。
每年金秋十月(10月中旬至11月中旬),龙亭景区作为闻名遐迩的开封菊花文化节主会场,今年,恰逢“中国开封第42届菊花文化节”,数千种特色菊花品种于此争奇斗妍,各展风姿,其布置尽显磅礴大气之象。
尚未踏入其门,便先领略到它的磅礴气势。一道悠长的石基,泛着岁月沉淀的青灰色,稳稳托起远处那座巍峨的殿宇。在午后略显慵懒的天光映照下,红墙黄瓦的轮廓清晰得近乎虚幻,宛如从历史画卷中直接剪裁下来的一帧图像。
购得门票,信步踏入园中,迎面而来的便是声名远播的“嵩呼”与“朝门”。嵩呼坐落于午门和朝门之间,其文称山呼,这里曾是清代开封地方官员前往“万寿宫”向皇帝遥拜、三呼万岁之处。
中间三间为穿心殿式建筑,透过穿心殿,即展现出朝门和龙亭大殿。这一层层建筑颇似空中楼阁,耐人寻味。穿过那森严的券洞,视野并未如预想般豁然开朗,反而被一条笔直、悠长且渐次升高的甬道,引入了更深沉的敬畏之境。此乃那条中轴线,一条穿越千年时光的“御道”。
脚下,大块青石板的接缝之处,苔痕与磨损的印记相互交织。行走其上,脚步声都漾起一种空洞的回响。两侧,静默的配殿与回廊伫立着,朱漆已然有些剥落,流露出一种褪色的威仪。
园内游人寥寥,这份静谧,愈发凸显出这条通道本身的“厚重”。它仿佛并非供人行走,而是用于“通过”,从现实的此岸,通向往昔的彼岸。
行至甬道尽头,一座需仰头瞻望方能得见全貌的龙亭大殿赫然在目。它并非坐落于寻常地面之上,而是傲然矗立在一座高达十三米的巨大青砖台基顶端。那台基,敦实而雄浑,宛如历史凝固而成的化石。
据史料所载,龙亭大殿所在之地,曾是宋代皇宫后苑的旧址;其下巍然高耸的台基,则奠基于明代周王府花园的土山之上。作为整个清代建筑群落的灵魂,大殿坐北朝南,雄踞于七十二级石阶垒砌的宽阔平台顶端。殿前一条青石雕就的蟠龙御道纵贯上下,云纹龙鳞之间,传说仍印着宋太祖赵匡胤策马过的蹄痕。御道左右,另有蹬道与便道并列,供人徐行。
大殿高二十六点七米,东西宽十九米余,南北深近十二米。殿内藻井绘有青云团龙彩画,殿外飞檐高挑,每个檐角都悬着风铃。风过时铃声清越,宛如历史的耳语遥遥传来。
然而,此殿最震撼人心处,远超其形制规模。这高台之下,层层叠压着自唐以来六个王朝的宫阙殿基——它本身便是一部顺序错乱、页页相粘的厚重史书。因此,仰望这座殿宇时,目光必先抚过承载它的、由时间堆积而成的巨大土台。那份油然而生的崇高感是双重的:既来自建筑本身的巍峨,更源于时间所赋予的、近乎地质般的深沉重量。
唯有登临殿前平台,凭栏远眺,方能真正领略其意境。潘、杨二湖如碧玉嵌于脚下,龙亭园林秀色铺展,远处宋都御道的繁华与古城风貌的幽深尽收眼底。那一刻,人在时空的交汇处,恍然可见历史的层理与当代的生机在此叠合,令人心潮起伏,慨叹不已。
登临龙亭大殿,无疑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仪式。那七十三级石阶(亦有一说为七十二级),坡度颇为陡峭,仿若一道直抵天空的云梯。我沿着石阶缓缓拾级而上,脚步不敢有丝毫仓促,呼吸也渐渐与这攀登的节奏相契合。
每向上迈出一步,身后繁华的现代街市便似在视野中下沉一分,而眼前的天空则愈发开阔一寸。风毫无阻碍地拂面而来,携带着潘、杨二湖的水汽,凉意渐浓。
攀至中途,我回首俯瞰,潘、杨二湖恰似两块硕大无朋的碧玉,被玉带桥以一种轻盈曼妙、精巧绝伦的姿态一分为二,静谧地镶嵌在葱茏蓊郁的树木和古雅端方的仿古建筑之间。
在民间故事的演绎里,东湖(杨湖)澄澈清冽,西湖(潘湖)浑浊不堪,这般景象寓意着忠良与奸佞的分野。此刻,阳光正好,洒落在湖面上,放眼望去,两湖皆是澄澈碧绿之态,并无明显差异。
传说,终究不过是人心所投射出的幻影。而这湖水,历经悠悠千百年的岁月流转,早已凭借自身的循环往复与沉淀积累,超脱了简单的道德寓言范畴,仅余下这一片浩渺之景,抚慰着世人的心灵。
终于,我踏上了平台,伫立在龙亭大殿的廊下。此时,风变得猛烈且肆意,撩动着我的衣袂,使之猎猎飞扬。
我凭栏环顾四周,整个开封城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立体画卷。向北眺望,现代化的楼宇勾勒出城市的天际线;向南远眺,古城往昔的风貌仍依稀可辨;而东西两侧,湖光泛起潋滟波光,园林恰似锦绣铺陈。
站在这座城市曾经的制高点上,一种奇特的时空错位感悄然涌上心头。脚下的基座,层层累加着六个王朝“坐北朝南”的至尊梦想;眼前呈现的,却是毫无等级秩序、生机勃勃且肆意蔓延的市民生活图景。
往昔,帝王于此接受万邦来朝,俯瞰着他的万里江山;如今,游人于此极目远眺,寻觅着历史与自我的坐标。
那“龙亭”之中的“龙”,其所象征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早已如过眼云烟,消散于历史的长河;而这“亭”所馈赠的辽阔视野,却化作一份可供每一位登临者共同分享的珍贵遗产。
当我缓缓步入龙亭大殿的内部,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却悄然涌上心头。眼前,一尊新塑的宋太祖像端然伫立,那崭新的色泽在大殿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夺目。塑像的每一处线条都雕琢得极为精细,仿佛在极力还原着历史中那位开国帝王的威严与风采。四周的墙壁上,是色彩鲜艳的彩绘,笔触细腻,图案精美,描绘着宋朝的繁华盛景与重大历史事件。脚下的地面光洁如镜,一尘不染,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清晰地听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规整,太过精致,就像是一座被精心维护的标本。它如同一个被过度修饰的梦境,虽然呈现出了历史的某些表象,却缺失了那份最本真的韵味。历史,本应是粗糙而复杂的,它充满了汗血与叹息,饱含着无数人的奋斗、挣扎与牺牲。那些岁月的痕迹,那些真实的情感,本应如同斑驳的锈迹,深深烙印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然而在这里,这些质感却被擦拭得过于干净了,仿佛被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而过,只留下了一个空洞的躯壳。
我在大殿内徘徊了片刻,心中的那份疏离感愈发强烈。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历史隔绝的世界,无法真正触摸到那个时代的脉搏。于是,我很快退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大殿的廊下。
站在廊下,那无边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潘、杨二湖的水汽和历史的沧桑。眼前的视野无比开阔,整个开封城尽收眼底。远处的现代化楼宇与近处的古城风貌相互交融,构成了一幅独特的画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风的轻抚和视野的辽阔,心中的那份疏离感渐渐消散。在这里,我仿佛重新找到了与历史的连接点,能够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岁月的流转和时代的变迁。我宁愿与这无边的风与视野为伴,也不愿再回到那座过于规整的“标本”之中。
我自另一侧台阶缓缓拾级而下,此时的脚步相较于登临之时,多了几分从容悠然。当高度落差逐渐消弭,人也随之重新回归至平地视角。
怀着对历史的浓厚兴趣与探寻之心,我转身前往位于潘家湖内东湖岛上的“探古苑”。这座是根据发生在龙亭一带的历史传说和故事而建的探古苑,单就它“探古”二字就让人心生联想。它应该是一座时光的博物馆,将六朝古都开封“城摞城”这一令人惊叹的奇观直观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它试图将不同朝代的城市风貌一一复刻。从古老的城墙到繁华的街市,从巍峨的宫殿到质朴的民居,每一处细节仿佛都赋予了新的生命一样,让人仿佛穿越时空,亲眼目睹那些朝代的兴衰更替。那些解读历史变迁的夯土断面,则像是一部无声的史书,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不同颜色的土层层层叠叠,宛如大地的年轮,清晰地记录着每个朝代的印记。
解读深埋地下古城垣的变迁历史,会让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那些代表着不同朝代的土层,或厚或薄,或深或浅,每一层都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它们见证了战争的硝烟与和平的繁荣,见证了朝代的更迭与社会的变迁。曾经在龙亭大殿顶时,那种缥缈的怀古幽思,此刻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可触摸的实证。我仿佛能透过这些土层,触摸到历史的脉络,感受到古人的呼吸与心跳。
历史,不再是虚无的想象,它就这般具体地、沉默地压在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过去的记忆,每一条道路都延续着历史的轨迹。这些土层,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我们与过去对话的桥梁。它们让我们明白,今日我们所行走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历史的支撑。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是无数先辈们用汗水和智慧铸就的,它的每一处角落都蕴含着深厚的历史底蕴。
站在“探古苑”中,我久久驻足,恍若与时光对坐。历史何尝不是一道深沉的目光,既映照出曾经的绚烂与坎坷,也轻轻落在我们此刻的脚印上。它教会我们俯身倾听、郑重传承,在岁月的层叠中寻得清醒与力量,让古旧的光斑,重新跃动于今日的晨昏。
转身离去时,胸口涌起的并非仅是敬畏与感恩,更有一份沉静的明晰——方才与历史交会的一刻,已静静沉淀为生命底色里,一片温润而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即将作别之际,我再度途经玉带桥。桥下,湖水悠悠流淌,似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将龙亭与天空的倒影轻轻揉碎,随后又精巧地拼合起来,像是在创作一幅变幻莫测的梦幻画卷。
我下意识地回头凝望,只见那秋阳,宛如一位慷慨的艺术家,为龙亭大殿的琉璃瓦精心镶上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边。整座建筑在渐浓的暮色笼罩下,仿若一座脱离尘世、悬浮于空中的辉煌宫殿。其景象之绝美,仿佛不属于这人间凡境,让人疑心误入了仙境。
刹那间,我忆起登顶龙亭时,与风相伴于高处的独特感受。龙亭赋予游人的,或许并非是对某一段具体历史的精准复现,而是一种“高度”的深刻体验——既有物理层面的高度,更有由此衍生出的心理高度。
它引领你暂且摆脱日常平视的局限,得以拥有一个俯瞰的、全景式的视角。凭借这一视角,你能够细细审视一座城的风貌,洞察时间在这片土地上的沉积与流淌,仿若目睹历史的长河在脚下缓缓奔腾。
那七十二级台阶,攀登之时,恰似一场虔诚的朝圣之旅。每一步都承载着对历史的敬畏与对未知的期许,引领着你不断向上,靠近那象征着历史与文化的高地。而当你沿着台阶从容而下,又仿佛是一场宁静的回归。从历史的云端回归到现实的大地,带着在高处所收获的感悟与启迪,重新融入生活的烟火之中。
我于宋都御街上踟蹰徘徊,直至日暮西沉。此刻,我伫立在古今的交汇之处,凝望着万家灯火如繁星般依次点亮。刹那间,一种苍茫与清明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
这般独特的情感体验,恰似这座公园赠予每一位过客最为深沉厚重的礼物。它宛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被精心镶嵌在记忆的深处,令人们于岁月的长河中,久久地沉浸于回味之中。
(2024年11月19日草成于开封2024年12月3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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