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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索的初冬清晨,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试探,先恭后倨。我站在卡纳克神庙那绵长的中轴线起点,身后是喧嚣暂歇的现代世界,身前,是一片由巨石与阴影构筑的古老殿堂。导游带着我们简单转了一下,接下来就自由活动了。我们是八点前抵达的第一批游客,此时进来的游人仅有三两个团队,所以我非常珍惜还未到来的“人从众”火爆场面,故意将那张色彩鲜艳的导游图折好,塞进背包。这一回我不要那被法老、战争与神迹填满的已知路径,我要的,是一场主动的“迷失”,“迷失”在这座横跨两千年光阴的石头森林里,让清新的晨光成为我唯一的向导,用脚步丈量文明的叠印,用目光捕捉光影的秘语。
卡纳克神庙的特殊,在于它是古埃及文明的“活体年轮”,是全埃及规模最宏大、历史最悠久、布局最复杂的神庙建筑群,堪称一座矗立在尼罗河畔的“露天古埃及博物馆”。与丹达拉哈索尔神庙的精巧、埃德夫荷鲁斯神庙的规整不同,它并非出自单一时代的规划,而是从中王国第12王朝起步,历经新王国图特摩斯一世、塞提一世、拉美西斯二世等数十位法老的持续扩建,直至托勒密时代才基本成型。近两千年的营造史,让每一层砖石都叠加着不同王朝的印记。
整个建筑群以东西、南北两条垂直轴线为骨架,严谨排布着塔门、庭院、多柱厅、圣殿与方尖碑等核心建筑,其中供奉阿蒙、穆特、孔苏三位一体神的阿蒙大神庙,不仅是建筑群的核心,更是新王国时期帝国信仰的心脏。当底比斯地方神阿蒙与太阳神拉合二为一,成为至高无上的阿蒙-拉神,这里便成了太阳神在人间的行宫。
踏入那座举世无双的多柱大厅的刹那,我便从一个“参观者”变成了“闯入者”。134根参天巨柱森然林立,中间12根巨柱高达21米,柱顶铺开的石雕花冠舒展大气,足以容纳数百人站立。八点左右低角度的阳光从东方斜射而入,光线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和速度,以一种极有分寸的韵律流淌、漫溢。巨柱投下长而清晰的阴影,仿佛夜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
此刻的晨光还算矜持,小心翼翼地攀上柱顶,为那些沉睡数千年的石莲花瓣抹上一缕熹微的金黄;又悄悄溜进柱壁的刻痕里,让象形文字的笔画在明暗交替中若隐若现。空气里,石头的阴面仍沁着寒意;而被光斑直接照射的地方,已迅速浮动着热气。这里没有均匀的照明,只有光的进击与影的固守,形成一种微妙的、流动的平衡。柱壁与墙面布满的铭文、浮雕更是琳琅满目,五万余幅壁画与八万件雕像,无声诉说着对外战争的凯旋荣光、宗教仪式的庄严神圣、日常生活的琐碎温情。在古埃及人的信仰里,这些被赋予了魔力的刻画,即便时光流转,仍能维系神所创造的宇宙秩序。
我追随着活跃的光斑,它们像一只只金色的精灵,在镌刻满象形文字的柱壁上跳跃。我的目光掠过拉美西斯二世那环环相扣的椭圆形名圈,滑向阿蒙-拉神饰有双羽的冠冕。光斑掠过第二塔门的方向,那里残留着奥西里斯的巨像,虽只剩左侧一尊,断鼻的面容仍透着冥界之神的威严。
而不远处第四塔门的阴影里,还立着图特摩斯一世留下的玫瑰红花岗岩方尖碑,那是卡纳克最早的方尖碑。当年这位法老征战获胜后,为答谢神祇庇佑,不仅大规模扩建圣区,用石墙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将圣区围起,更在塔门的旗杆上装饰以金银合金的尖顶,以最奢华、最庄重的方式向阿蒙-拉神献祭,这份虔诚与荣耀,至今仍在石头的纹路里静静流淌。
在我左前方,那座由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竖立的方尖碑顶端,恰好被一束毫无遮挡的阳光完整地捕捉。这位古埃及历史上最传奇的女法老,以女性之身执掌王权,她下令修建的斯芬克斯大道就通往神庙入口。此刻,承载着她野望与智慧的巨石尖端,迸发出耀眼的热光,仿佛正要刺破蔚蓝的天幕。这光芒持续了或许只有一两分钟,却足以撼动人心。古埃及的工匠与祭司,必然在此处进行过极其精密的计算,让这石质的宣言,在特定的时刻,与太阳达成一次无声的共鸣。
我继续深入,遇到一个转角,两条路径呈现在眼前:一条宽阔,指向远处渐起的人声;另一条狭窄,隐没在两排尤为密集的石柱后。到底往哪一边好呢?我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迷失”。刚才还充盈四周的暖色调光芒被骤然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泛着青灰色的阴凉。光线成了绝对的“揭示者”和“叙事者”,它不再大面积铺陈,而是化为一柄精准的手术刀,从高处的石窗或柱顶的裂隙射入,一道一道,清晰地照亮壁上被岁月磨损的祭祀残画场景。法老挥剑斩杀敌人、接受异族投降的姿态栩栩如生,既是对战功的炫耀,也是对邪恶势力的无形震慑,仿佛在低声诉说:忘却整体的庞杂,看这里,这才是此刻的秘密。
流连于这些被光影刻意强调的细节之间。大约八点半,太阳角度渐高,石柱开始散发出被阳光烘焙后特有的干燥气息。在一处半坍塌的偏殿角落,我意外发现了一个“私密祭坛”。这是一个被所有旅游箭头忽略的小小壁龛,若非追逐一道恰好投射其内的菱形光斑,我绝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光斑不偏不倚,正好笼罩住壁龛内雕刻的“拉神”符号:一个简单的圆圈,中心点着一个点。
我看着光晕如同潮水般缓缓上涨,漫过圆圈的边缘,最终将整个符号完全照亮。这时,简单的符号似乎被注入了生命,从一个表示太阳神的古老图形,变成了一个正在运转的、微型的太阳。它不再属于任何导游书上的标准化解说,而是在这个特定的冬日早晨,与我、与这束特定的阳光,共同达成的一次私密的对话。
信步踱至圣湖边。这方人工湖曾是祭司们举行净仪的神圣水域,如今水面如镜,倒映着天空、庙宇与棕榈树的影子。但最迷人的,水面一边是阴暗的,另一边却是反射的、跃动不息的光斑。它们被微风吹皱,化成一道道闪烁的金鳞,在湖岸的石基与柱廊底部欢快地滑动、明灭。与多柱厅内那庄严、缓慢的光之推移形成了鲜明对比,远古祭司们低声吟唱的咒语音符,仿佛飘散在空中,又落回水面,带着神性的韵律。
寥寥几位早来的游客身影,被低角度的阳光投映在巨柱上、门洞间,拉得细长。我注视着这些身影,随着太阳升高,它们渐渐缩短。仿佛一个个现代的灵魂,在这古老的维度里,经历了一场被加速演示的生命周期——从清晨的诞生与拉长,到临近正午的鼎盛与收缩,如同尼罗河年复一年的泛滥与消退,揭示着埃及文明最核心的循环与再生观念。
游走了几个门庭和庭院,光已然从“客人”变成了绝对的“主人”,从倾斜渐趋垂直地倾泻而下。阴影随之缩短,开始匍匐在物体根部,轮廓模糊。暖意已转为明确的热力,石壁也发烫了。阳光成了彻底的重塑者,驱散了所有浓重的、具有实质感的阴影。巨石内部仿佛被注入了光芒,通体透亮,呈现出温润而辉煌的质感。这座石头的森林,趋向它一日之中能量的顶峰。它不再仅仅诉说幽秘的过往,而是在高声宣告一个永恒的、关于“存在”的现在。
放眼望去,十道塔门在强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轴线脉络,从第一塔门的巍峨轮廓,到第七至第十塔门沿南北轴线延伸的纵深,整个建筑群的布局豁然开朗。那些未竣工的残垣与完整的殿宇交织在一起,非但不显破败,反倒更显不同时期文明累积的厚重与真实。
卡纳克的魅力,早已超越了建筑本身,成为跨越时空的艺术灵感源泉。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洛瓦,曾多次游历埃及,以卡纳克的石柱森林为原型创作《东方主义》系列画作,将神庙的神秘氛围与恢弘气势定格在画布之上,让西方世界得以窥见古埃及文明的壮美。雪莱在《奥兹曼迪亚斯》中以埃及巨型建筑的沧桑衰败为底色,写下“功业盖世,竟夸第一”的深沉喟叹,暗合了卡纳克所见证的王权更迭与文明兴衰。《埃及艳后》《木乃伊》等经典影片多次在此取景,让多柱厅的巨柱剪影、塔门的巍峨轮廓,成为全球观众心中古埃及文明的标志性符号。
停下脚步,我靠在一根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巨柱上。这顾不上喝一口水、连续不停的漫步,与其说是一次游览,不如说是一场浓缩的体验。我仿佛走过了这些石头每日例行的信仰之路,也重走了古埃及人三千年信仰的核心轨迹。
卡纳克神庙,被誉为“阿蒙神最尊贵的所在”。黑格尔曾盛赞埃及建筑“比古往今来的其他建筑更伟大、更震撼”,而卡纳克,正是这份震撼最极致的体现。当我几经弯路、最终从巨大的塔门下走出时,眩目的阳光之下,那片石柱森林愈发显得金色辉煌。
每个人心中的卡纳克各不相同。选择抛弃指引导图、故意“迷失”,追逐一个个移动的光斑,撞见被遗忘的小角落的悸动,内心随之经历了从幽暗走向澄明、从困惑走向领悟的旅程。“迷失”中不断迷路,沿着光影寻径。而卡纳克,这座宏伟的石质宇宙模型,将永远为下一个愿意交付自我、追随光线的寻路者,重演这场阳光的加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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