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来得特别迟。柳树本该抽芽的时候,光秃秃的枝条还在寒风里打着哆嗦。父亲把最后一把炒面分成四份,用旧报纸托着,三个纸包小些,一个纸包大些。大的推给了我们。
“吃。”他说,声音像生了锈的铰链。
我们不敢看他深陷的眼窝,埋头舔那点混着麦麸的粉末。喉咙干得冒烟,每咽一下都疼。妹妹五岁,舔得最仔细,连指缝里的碎末也没放过。
家当只剩下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瘪瘪的,系在父亲干瘦的肩上。里面是两件打补丁的衣裳,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一张折了又折、毛了边的纸——那是乡下远房亲戚的地址,父亲最后的指望。
城门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渐渐远了。父亲的步子很大,我们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起初还有零星的车辆卷着尘土过去,后来,只剩下一条望不到头的土路,蜿蜒着伸向起伏的山影。地图上说,四十多里。父亲说,走一天,就能到。
妹妹走不动了,父亲就把她架在脖子上。她的两条小腿垂在父亲嶙峋的胸前,晃晃荡荡。大哥十二岁,抿着嘴,眼睛盯着前路,偶尔回头拉我一把。我八岁,脚上的鞋顶破了洞,碎石子硌得生疼。饿是最先袭来的,不是尖锐的疼,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处不在的掏挖,把腿变成棉花,把脑袋变成一团嗡响的空白。
晌午,我们在一个背风的土坎下歇脚。父亲解开包袱,拿出那个搪瓷缸子,走到路边的沟渠,舀了半缸浑浊的水。他先递给妹妹,看她小口小口喝下去,喉管一伸一缩。然后是我和哥哥。最后轮到他自己,他只是润了润开裂的嘴唇,缸子就空了。
“爸,你也喝。”大哥把缸子推回去。
父亲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山梁。“留着,下次喝。”
下午的路更难走了。风像刀子,刮着脸。妹妹在父亲脖子上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看到的不是路,而是一团团晃动的、冒着热气的馍馍的影子。大哥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不再拉我,只是闷着头,一步一步地挪。
父亲不说话。他的背影像一株被风刮弯了却不肯倒下的树。他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褂子下突出,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倔强地耸动。偶尔,他会停下来,等我们跟上来,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那目光沉甸甸的,压住了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我走不动了”。
太阳西斜,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尘土里。终于走上了山路,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妹妹醒了,小声地哭,说饿,说脚冷。父亲把她放下来,蹲下身,用手心搓着她冰凉的小脚丫。然后,他变戏法似的,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是几颗皱巴巴的、黑乎乎的野枣,不知何时摘的,一直藏着。
“一人一颗。”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枣子酸涩,嚼在嘴里满是渣,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逼退了一点那无孔不入的虚冷。
天快黑透的时候,我们拐过一个山坳。父亲忽然停住了,肩膀微微颤抖。我们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山下,深黛色的山谷里,竟星星点点,散落着十几处微弱的光。不是电灯,是油灯,或是松明。那光那么小,那么暖,在无边的黑暗里,像沉睡的呼吸。
“到了。”父亲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手,指了指最近处、山脚下的一点光晕,“就是那家。”
最后的几里下坡路,我们几乎是滚下去的。腿已经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地迈动。那点光,越来越大,渐渐能看出是一扇糊着纸的窗户透出来的。能闻到气味了,不是城里的煤烟味,是柴火烟味儿,湿泥土味儿,还有一丝……一丝淡淡的、煮熟了的野菜的味道。
父亲抬手,敲响了那扇粗糙的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响。
门开了。一个同样瘦削、穿着黑棉袄的老汉探出身,手里端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扑在我们脸上。
“他表叔……”父亲张了张嘴,后面的话似乎被风吹散了,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老汉的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到我们三个泥猴般的孩子脸上。他愣了一下,随即赶忙侧身,把门拉得更开,那暖黄色的光,一下子把我们全罩了进去。
“快进来!快进来!屋里暖和!”
我们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屋里,灶膛的火正旺,映得土墙一片橘红。一口铁锅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那种混合着柴火、泥土与食物的气息,浓烈地、温柔地包裹住我们,瞬间冲垮了所有坚持。
妹妹“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和哥哥的眼泪也跟着无声地滚落。只有父亲,他直挺挺地站在屋当中,对着迎上来的表叔一家,想扯出一个笑,嘴角却只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他肩上那个空瘪的蓝布包袱,终于,缓缓地滑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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