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题记:凤凰湖畔的乌桕林红透时,我们总能在叶隙间找到童年偷藏的宝——那是被时光腌制过,一簇簇洁白如初的乌桕籽……
凤凰湖是静的。
水是静的,绸子一样铺开,天光云影都沉在底下,软软地化开。四围的山也是静的,茸茸的,像些墨绿的影子,贴着天边,日头便从那影子的缺口处漏下来,斜斜地,不烫人,只把一层暖老温贫的光,匀匀地洒在湖面上,洒在湖边的那些树上。
这便说到那些乌桕了。这时候,它们正红着。不是花,是叶。不是那种怯生生,薄薄的浅红,是攒足了劲,从血脉里透出来,沉甸甸的赭红,绛紫,间或还夹着些熟透了的近乎焦糖的褐。一树一树,这里一蓬,那里一簇,在湖边萧疏的冬日景致里,烧得那样安静,又那样惊心。
我们兰溪,总被人叫作“乌桕之乡”。这名头,我小时候是浑然不觉的,只觉得这树寻常,田头地角,溪岸塘陂,哪里没有呢?野得很,泼皮得很。
可如今,湖边的野乌桕是难得一见了。城里移来的,栽在规划好的路旁,公园里,一排排,一列列,修剪得齐整,叶子也红,但那红,像是被规矩管束着,少了那股子野性——不管不顾的劲儿。它们成了“景观”。
而我想的,念的,是凤凰湖周边那些村落里,曾经真正“活”着的乌桕,是它们陪我腌渍过一整个童年。
记忆里的乌桕,最先招人的,反而不是这秋深的红叶。是夏末秋初,叶子还沉甸甸地绿着,蜡质的肥厚,映着白亮的日光,油汪汪一片。
蝉在密叶里嘶叫,把空气叫得愈发黏稠。我们的心思,却不在叶,也不在蝉,而在那悄悄鼓胀起来的籽荚上。起初是青绿色的小疙瘩,藏在叶腋,不起眼。慢慢地,那疙瘩撑开了,成了三瓣,裂着口,像抿着的小嘴,露出里头一点微白的影子。我们的心,便也跟着痒起来。
村里的老人常说:“乌桕籽白了,秋就深了,日子就显出筋骨来了。”我们等不及筋骨,只等那三瓣壳儿彻底咧开,露出里头簇聚着珍珠米似的籽粒。
熟透了的籽,是洁白的,裹着一层蜡质,在日光下看,微微地晕着一层光,摸上去滑腻腻。也有没熟透的,尖上还带着点青,或是一粒籽里半白半灰,我们便不要,嫌它“嫩”,卖不出价。
采乌桕籽,我们那儿不叫“采”,叫“摘”,也叫“打”。矮些的树,便猴儿似的攀上去,骑在枝桠间,一手挽着篮子,一手去够那些裂开的果荚。指尖轻轻一捻,那簇白籽便簌簌落在掌心,再小心地倾进篮里。高处的,就得用竹竿“打”。长长的竹竿,顶端绑了铁钩或干脆劈开一道岔,瞅准了果实累累的细枝,伸过去,卡住,用力一拧,或向下一拉,“咔嚓”一声轻响,连着枝叶果实的一小段,便带着风声落下来。我们赶紧围上去,蹲在泥土里,把那些宝贵的白籽从裂开的壳里抠出来。空气里弥漫着青枝折断的涩味,和乌桕籽那清苦的草木气。
篮子渐渐沉了,掌心也染了乌桕果壳里微黄的浆,黏得很,洗半天才掉。但这都是快活。快活在那种“收集”的满足里,快活在对即将到来的一点点“财富”的期盼里。
乌桕籽能卖钱,卖给来村里收的货郎,或是自己攒多了,走十几里山路,送到镇上的土产站去。换来的钱,可以买几块麦芽糖,可以扯几尺花布,够一个孩子快乐一整个冬天。这劳作,便不是苦役,而是一场充满发现的游戏。
然而乌桕林里的“宝”,不只是树上的。
秋越深,林下的泥土便显得越发重要。落叶层层叠叠,红的,黄的,褐的,干了,脆了,踩上去沙沙响。
我们的眼睛,这时会滴溜溜地转,专门去找那些落叶微微隆起的小土包,或是田埂边、老树根旁不起眼的小洞。那是老鼠洞。老鼠和我们一样,也惦记着乌桕籽。
这些精明的家伙,会在秋收时节,偷偷将剥出来的乌桕籽搬进洞里的“粮仓”,预备过冬。我们干的,便是“黑吃黑”的勾当——去老鼠洞里,挖它们储藏的乌桕籽。
这需要眼力,更需要胆气和运气。先得辨认那是“粮仓”还是普通的窝。有经验的伙伴,会趴在地上,仔细看洞口泥土的痕迹,看散落的籽壳。选定目标,便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泥土被一铲一铲翻开,混合着草根和落叶腐烂的气息。心怦怦跳着,既怕挖错了白费力气,又怕挖得太深惊动了主人——虽说不过是老鼠,但在幽暗的洞穴里陡然撞见,总还是吓人一跳的。
最兴奋的时刻,是铲子忽然触到一个“窖藏”。那通常是在主洞旁侧,一个拳头大或更大的小室,里面密密实实地塞满了乌桕籽!洁白,干燥,一粒粒挤在一起,比树上摘下来的,似乎更显得饱满——老鼠倒是会挑!
我们欢呼着,用手捧出来,贪婪地装进随身带着的小布袋里。那种不劳而获(其实是另一种“劳”)的狂喜,那种从隐秘处发掘出宝藏的得意,远胜过从树上规规矩矩采摘得来的。
当然,我们也讲“规矩”,从不赶尽杀绝,总会留下一点,给那辛劳了一秋的“原主”过活。这大约是乡野孩子,从祖辈那里听来的最朴素的“天道”吧。
乌桕籽带来的,不总是愉悦。
它招虫子,尤其是一种我们方言叫做“铁壁鸡”的。那虫子常伏在乌桕叶背面,颜色是晦暗的绿褐,和叶脉几乎融为一体,身上长满长长带有毒腺的刚毛。还有一种“毛辣虫”,像黑色的菜虫。无数条聚在一起,织成一坨带粉末的网,这种毒性更大。起风时,你往树下过,只要沾上这些粉末,就够你喝一壶了。
我最怕的还是“铁壁鸡”!颜色鲜艳,但长得丑!你若不留心,手背、脖颈蹭上了,那便是一场小小的灾难。毒毛刺进皮肤,先是针扎似的一痛,随即便是火烧火燎的痒,痒里裹着痛,很快肿起一片红疙瘩,厉害时能连成一片,让人坐立难安,夜里都睡不安稳。
这时候,土方子便登场了。家家户户,应对这“毛辣”之毒,似乎都有不外传的秘法,但流传最广,最被认可的,便是“菜油加盐”。从灶间的油壶里,倒出小半勺金黄的菜籽油,再捏一撮粗盐粒,放在碗底,用筷子头耐心地研磨,直到盐粒在油里化得差不多,成了一种浑浊带着颗粒感的油膏。母亲或是祖母,便会用指腹蘸了这温吞吞,咸腻腻的油膏,轻轻地涂抹在红肿处。一遍,两遍……
说来也怪,那火烧火燎的感觉,竟真的在这反复带着烟火气的涂抹中,渐渐平息下去。痛痒缓了,心也定了。
那菜油和盐混合独特而亲切的气味,便和“毛辣虫”的痛楚记忆,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成了乡土经验里,带着苦味却又温暖的一页。
那时不懂药理,现在想来,菜油或许能隔绝空气,溶解部分毒素,盐有轻微的消炎杀菌作用。
但更重要的是那份“应对”的从容。乡间的一切,无论是收获的喜悦,还是突如其来的小伤痛,都有它一套源于土地和生活本身的“解法”。这解法不精致,却有效;不科学,却充满了人与万物周旋朴素的智慧。
玩累了,我们也会安静下来,看那树,看那叶。
春天的乌桕,新叶初绽,是娇嫩的鹅黄,慢慢转成清新的绿。夏天,便是泼墨般浓重沉郁的绿了,给炎日下劳作的农人,也给嬉闹的我们,撑开一片沁凉的荫。但最美的,总是深秋。好像是一夜之间,或许就是某场寒霜过后,那满树的绿意,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饱蘸了颜色的笔,东抹一块红,西涂一片紫,点染出无限的层次来。从浅浅的胭脂红,到热烈的火红,再到深沉的绛紫,甚至有些叶子,边缘焦卷了,呈现出一种如经火烤的乌金色。同一棵树,色彩纷披;同一片林,绚烂如霞。
我们那时说不出什么“层林尽染”的词句,只觉得好看,觉得热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像这叶子一样,被点着了,蓬蓬勃勃的。
捡拾最红最完整的落叶,夹在课本里,是常做的事。过些日子,叶子干了,平整了,那红色会黯下去一些,成了记忆的颜色,叶脉却愈发清晰,像地图上的河流,也像我们掌心渐渐长成的纹路。
后来,离了家,离了凤凰湖,到了只见高楼不见山林的城市。偶尔在公园或行道边,看见作为景观树栽种的乌桕,也会驻足。
它们被照顾得很好,按时修剪,按时施肥,虫害有药治,天旱有人浇。叶子也会红,规规矩矩地红,按着季节的节拍红。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那份恣意生长的野气?缺了树下掏老鼠洞的紧张与欢腾?缺了沾染“毛辣”后,母亲用菜油盐巴涂抹时,那混合着痛与安慰的复杂气息?……
它们太洁净,太有序,像是被驯化,褪去了乡音的远亲。礼貌,却隔膜。
我终于明白,我怀念的,或许不只是乌桕树本身。
我怀念的,是那个乌桕树还“有用”的年代。它的籽可以换钱,它的叶可以肥田(落叶腐烂后),它的木质坚硬,可做农具柄。
它深深地嵌入乡民生活的肌理之中,是生计的一部分,是日子的一环。
而我们的童年,也因此与这“有用”紧密相连。我们采摘,我们寻觅,我们承受它带来的小小伤痛,也享用它赐予的微小欢愉。我们在与它的“交道”里,最早体会了收获的喜悦,财富的积累(哪怕是极其微薄的),自然的严酷与慷慨,以及那种与万物相争相存的生态。
如今,野生的乌桕林稀少了。村庄在变,农田在变,那种与土地自给自足又物尽其用的生活方式,也在飞速地消逝。乌桕树从田垄溪畔退出,走进城市的规划图,成为一种纯粹的审美对象。它的美被单独提炼出来,供奉起来,却也同时被抽离了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生命语境。
当我又站在凤凰湖边,看这些寂静燃烧的红叶时,我看到的,不止是色彩——是一整个沉入湖底的时代倒影。那倒影里,有攀爬的孩童,有竹竿敲打枝叶的脆响,有老鼠洞里意外之宝的微光,有“毛辣”灼痛后的咸腻油膏,有母亲低头涂抹时,鬓边落下的碎发……
一个人与树、与虫、与土地肌肤相亲的乡土。
风从湖上吹来,掠过乌桕林。
湖还是静的。山还是静的。只有这一林乌桕,烧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往事。
那洁白籽粒换来的麦芽糖的甜,和着“毛辣”痛楚的咸,以及落叶腐烂后肥沃泥土的腥,混合成一种属于故乡的滋味,在舌尖,在心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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