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铁塔公园北门,市声便如潮水般涌来,将身上沾染的那份千年孤僻高冷与沉默,冲洗得淡了。沿着自由路西行,不过一箭之地,喧嚣便有了具体的形状与温度——大相国寺的山门,便矗立在这滚滚红尘的正中心。
它与包公祠的静穆、铁塔的孤高都不同,还未入门,一股混合着香火、人语、以及远处市集隐隐飘来的果蔬气息的风,便迎面扑来。这里,佛门净土与人间烟火,从一开始便失去了界限。
初入此门,抬眸之际,那天王殿的巍峨之姿尚未映入眼帘,目光却先被左侧那攒动如潮的人影所吸引。
如所有慕名而来的游客一样,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中轴线,向着那热闹处走去。果然,在一片空地上,见到了他——鲁智深。
一尊青铜雕像,定格在“倒拔垂杨柳”那个最经典的瞬间:环眼怒睁,虬髯戟张,双臂筋肉虬结,仿佛真能听见那树根挣脱大地时的呻吟。雕像的双手与禅杖,已被无数手掌摩挲得锃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属于人的光泽。
踏入大相国寺,甫一进门,那原本应首先映入眼帘的巍峨天王殿并未立刻吸引我的目光,反倒是左侧一群人攒动的身影率先抓住了我的视线。人群中欢声笑语不断,人们满脸笑意,纷纷争着与一尊塑像合影留念,还伸手去触摸塑像的臂膀,仿佛这样就能沾染到几分豪勇之气。
我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望着这极具民间趣味的场景,思绪不禁有些飘远,陷入恍惚之中。眼前这尊依据小说想象精心铸就的形体,以及那位“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所代表的精神,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真实呢?换个角度说,人们这般热切地触摸的,或许并非七百年前的那个文学人物,而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被世事逐渐消磨,却依旧未曾熄灭的、对“路见不平一声吼”式痛快淋漓的向往。
这里,寺庙是真实存在的寺庙,可那塑像所代表的僧人却是文学作品里的形象。现实中那些默默修行的真实僧人鲜为人知、寂寂无闻,而虚构出来的叛逆者却在这佛门净地享受着人们的香火供奉。这其中的错位与和谐,或许正是大相国寺所蕴含的第一重禅机。
此情此景,难免引发我深入的思考。在中国,四大名著对底层社会影响深远,然而要说影响最深,甚至可以说是毒害最深的,恐怕非《水浒传》莫属。这部作品对于中国底层社会价值观的塑造,无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若说《三国演义》让中国人误将权谋之术当作智慧的体现,那么小说中关羽所代表的忠义思想,无疑迎合了当权者的利益,从另一个角度塑造了中国人忠诚好义的民族气节;《红楼梦》宛如一部包罗万象的中国社会百科全书,非普通百姓能解其中要义;《西游记》则更像是一场无脑的娱乐游戏和中国神化。
唯独《水浒传》,它将一群杀人越货的草寇塑造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书中所宣扬的江湖义气以及无视社会规则的行为,一旦被底层老百姓接纳,势必会成为社会不稳定的文化价值导向,这也是中国人无视社会规则,弯道超车最深层的文化渊源。而大相国寺中,一尊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塑像竟堂而皇之地伫立在这佛门净地,虽说能起到迎合大众的媚俗效果,但从深层次来看,它折射出的却是一个民族价值观的混乱。
告别这热闹的“假罗汉”,我才真正开始端详这座真实的古刹。格局确如资料所言,因历代损毁与城市蚕食,已不复北宋“天下雄”的规模,但轴线上的几重殿宇,依然透出庄严气象。
大雄宝殿素有“中原第一殿”之美誉,其建筑形制为重檐歇山式,琉璃瓦熠熠生辉,覆于殿顶之上,尽显气度恢宏之象。步入殿内,但见三世佛宝相庄严,慈悲而又沉静地俯视着往来不绝、怀揣着形形色色心事的众生。
然而,我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东京梦华录》所精心描绘的那番盛景——彼时的相国寺,俨然是一片“万姓交易”的繁华之地。
在往昔岁月里,此地可不单单是那梵音袅袅、诵经唱赞不绝的修行道场,它更是帝国之中兼具文化交流与商贸繁华的特殊所在,宛如一处盛大的文化沙龙与热闹非凡的超级市场。
每月举办五次的庙市,那场面可谓壮观至极。摊位上,珠宝散发着璀璨光芒,古籍承载着悠悠历史,药材弥漫着淡淡药香,更有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地堆积如山。
文人墨客们怀揣着对知识和艺术的热爱,在此处流连忘返,交流着诗词歌赋、人生感悟;寻常百姓们则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挑选着生活所需的物品。才女李清照或许会在这里寻觅可口的零嘴,满足味蕾的小确幸;学者赵明诚则热衷于在此淘换心仪的古玩,探寻历史的痕迹。
肃穆庄严的佛殿与喧闹繁华的市井气息,于此处实现了奇妙融合。二者如同水乳交融般自然和谐,不见丝毫违和之态。这一独特现象,自有其传承至今的深厚渊源,放眼他处,着实难觅其踪。
然而,当下的一些情形却令人唏嘘不已。如今,部分寺庙沦为喧嚣的市井之地,僧人开着宝马招摇过市,主持竟包养情妇。这般景象,无疑是上演了一出荒诞至极的人间丑剧。它也无疑折射出一个民族文化价值观的确实,即缺乏真正的信仰。
这便是镌刻在大相国寺灵魂深处的独特基因:它自始至终未曾尝试远离喧嚣尘世,去苦心营造一方绝对清净的彼岸净土。恰恰相反,它以一种坦然无畏的姿态敞开厚重山门,任由那尘世的烟火气息与寺院的晨钟暮鼓相互交织,共同奏响一曲别具一格的“人间佛教”华美乐章。
与众多远离尘世、隐匿于山林的佛寺截然不同,大相国寺宛如尘世中的一座特殊灯塔。在这里,“佛不避世”这一深刻理念,得到了最为鲜活灵动、淋漓尽致的展现,也是当今中国社会生态的浓缩版。
带着这番体悟,我走向那座造型最为独特的八角琉璃殿。此殿如一朵巨大的八瓣莲花盛开在寺院深处,回廊环绕,中心耸立着一座精巧的八角亭。步入殿内,光线骤然幽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木料与香烛的气息。然后,我便看见了那尊镇寺之宝——千手千眼观音。
她静静地立在亭中,高约三米,并非遥不可及的巨像,却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安详。通体由一整棵银杏树雕成,历经数百年岁月,木质呈现出温润深沉的琥珀光泽。四面皆有慈悲的面容,每面除本手外,又分持法器的大手与如孔雀开屏般呈辐射状的小手,掌中眼目清晰。
资料上说有一千零四十八只手眼,我自然无法细数,但那层层叠叠、仿佛无限生发的手臂,构成了一种视觉与精神上的震撼。她不像某些寺庙里金碧辉煌、令人望而生畏的偶像,这尊观音是内敛的、温厚的,仿佛一位有无尽耐心与能量的母亲,静静地倾听着世间所有的悲喜。
关于她的传说,无论是妙庄王三公主的孝心感天,还是佛经中菩萨为度众生而化现的“方便法门”,此刻都不重要了。站在这尊静谧的造像前,先前关于鲁智深的喧嚣、关于庙市繁华的想象,忽然都沉淀下来。千手,意味着无边的能力,能同时抚慰无数伤痛;千眼,意味着无碍的智慧,能彻见一切困厄的根源。这或许是对“侠义”另一种更高、更慈悲的诠释:不是鲁智深式特别刚猛的“铲尽不平”,而是观音菩萨这种静默深沉、无处不在的“悲悯”与“照见”。前者是人间的英雄,后者是出世的神性;前者是瞬间的雷霆,后者是永恒的甘露。这种价值观也折射出我们这个民族一方崇拜暴力的文化倾向,另一方面又把希望寄托于万能神灵的无奈心态。
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不管是妙庄王三公主以孝心感动上天的故事,还是佛经里菩萨为了度化众生而化现的“方便法门”,到了这会儿都没那么重要了。
站在这尊静谧的造像前,先前关于鲁智深的喧嚣、关于庙市繁华的想象,忽然都沉淀下来。千手,意味着无边的能力,能同时抚慰无数伤痛;千眼,意味着无碍的智慧,能彻见一切困厄的根源。这或许是对“侠义”另一种更高、更慈悲的诠释:不是鲁智深式特别刚猛的“铲尽不平”,而是观音菩萨这种静默深沉、无处不在的“悲悯”与“照见”。前者是人间的英雄,后者是出世的神性;前者是瞬间的雷霆,后者是永恒的甘露。
这种价值观也折射出我们民族内心的深刻矛盾:一方面,文化价值观中积淀着对暴力与武力的崇尚;另一方面,在面对无力解决的困境时,又往往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缥缈的神灵。正是在这种价值观的支配下,面对不公或者人生逆境,便出现了要么呼啸山林、落草为寇,要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人生抉择。
大相国寺将这两者——文学的侠义与佛教的慈悲,江湖的血勇与禅定的清凉——并置于一寺之中,竟毫不矛盾。它似乎在用中国人的思维定式在说:通向善与正义的道路,本就不止一条。你可以向往鲁智深那金刚怒目式的痛快,也理应感悟观音菩萨那菩萨低眉式的包容。那些不舍舟车劳顿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或者参禅者,是否也是怀着相同的心态在混沌中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呢?
从幽暗的殿宇中走出,重返阳光之下,寺内正响起悠长的钟声。那声音浑厚、清越,穿透周遭市集的嘈杂,直上云霄。
我站在藏经楼前,最后一次回望。中轴线上香客依旧络绎,鲁智深雕像前仍有欢笑。这便是我所见的大相国寺了:它是一部建筑的历史,却也是一部流动的“人间世”。它供养着佛陀,也安放着百姓心中的英雄梦;它曾是最繁华的市场,如今依然被最鲜活的生活紧密包裹。它没有深山古刹的遗世独立,却因此拥有了更磅礴的生命力——一种扎根于泥土、与众生悲欢同频共振的生命力。
离去时,我忽然明白了那钟声的意义。它每日响起,并非为了驱散红尘,而是为了与红尘对话,在喧嚣中划出一片心的净土,又在净土里涵容着所有喧嚣。这便是大相国寺的智慧:真正的修行,或许不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而就在这声声入耳的市井之中,在如何于纷扰里保持一颗清明悲悯的“千手千眼”之心。而我与众生也许永远也难以参透其中的禅机。
(2024年11月19日草成于开封2025年12月2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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