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三国的星空》热播,《喜人奇妙夜》中关于三国的典故频上热搜,重燃了人们对于那段群星闪耀的历史的兴趣,可在关于三国的无数演义中,却鲜有人提起南充和嘉陵江,以及在江畔提笔写下《三国志》的陈寿。
在浩瀚的三国史中,南充常被低调地掩盖在成都、荆州、许昌这些历史名城的光环之下。若将视线重新聚焦,你会发现这里才是三国精神真正的原乡——既是史家陈寿的故里,也是张飞镇守阆中的烟火江山。它没有“龙争虎斗”的喧嚣,却有“忠义与文德”的积淀。它不以英雄传说招徕世人,却在日常中写就千秋史诗。
在四川东北,嘉陵江绕出一个极缓的弯,水光在日头下散发着微光,托起了一座被江气温柔包住的城市——南充。它的名字在历史里换过好几次,却始终沿着同一条江生长。
▌南充,它的名字在历史里换过好几次,却始终沿着嘉陵江生长。
西汉初年,刘邦为纪念“诈降救主”的纪信,在此设安汉县,寓“安定汉室”之意。数百年间,这里又成了川北之地重要的州郡治所,文牍与军令从官道上奔走,盐商、织户、脚夫、学子顺着嘉陵江来来往往,把江畔的小城推向川北最要紧的腹地之一。那时的城门外是稻浪起伏、织机声碎,城门里是挑担赶路的商贩、背着书箱的学子。
几朝几代过去,江水涨落,南充却一直是嘉陵江中游最亮的一簇人烟,像被江风护着,一寸一寸向南北延展开。
▌数百年间,南充又成了川北之地重要的州郡治所,文牍与军令从官道上奔走,盐商、织户、脚夫、学子沿着嘉陵江来往。
走在今天的南充各区县之间,仍能感到一条更深的脉搏在地下缓慢跳动——那是南充三千年丝绸史留下的余温。
早在周代,这片巴地就有人种桑养蚕,到了秦汉,蜀锦名动天下,南充的缫丝声已经沿着“南方丝绸之路”走向更远的地方。唐宋时,“果州花红绫”曾被作为贡品送入长安的宫阙。杜甫客居阆中,也写下过“桑麻深雨露”的句子,记录桑林遍野的盛景。
▌南充都京镇丝绸文化产业园的银杏树林。
丝绸从南充出川,经嘉陵江顺流抵合川,再入重庆、江汉水网,继而通往更远的江淮,一程程水路不仅载着货物,也把这座城市的细致与耐心,安静地编进中国的富庶版图。
而比丝线更细致的,是这里对“三国”的记忆。南充在两汉到魏晋的数百年间,始终是兵家必争的交通要冲。北拒曹魏、南通成都、东接阆中、西抵汉中,每条路的背后都是历史的一次转折。
▌北拒曹魏、南通成都、东接阆中、西抵汉中,每条路的背后都是历史的一次转折。
嘉陵江从南充北上,水势渐阔,绕过锦屏山,推开阆中古城的城门。古城依山傍水,与南充同饮一江之脉,是蜀汉北面扼守嘉陵江的咽喉重镇。
三国年间,这里是蜀汉北面的咽喉要地。刘备夺取益州后,任命张飞为巴西太守,驻守阆中七年。那七年里,他既握兵权,也致力于为百姓理田赋、兴水利、筑堤防,把一座原本乱世边缘的城池稳稳托住。
▌赵朴初题写的“汉桓侯祠”悬在檐下,木雕梁枋被岁月磨得发亮。
阆中古城至今仍保留着三国的余温,白墙黛瓦的巷子里,门楣上的瓦当、牌匾间的旧字迹像是被时间轻轻描过。桓侯祠的大殿前,赵朴初题写的“汉桓侯祠”悬在檐下,木雕梁枋被岁月磨得发亮。殿内张飞端坐如礼,黑须垂胸,两侧马齐捧丹书、张苞执蛇矛,肃立侍从。再往里,是张飞墓亭,百年松根外露,石阶被脚步磨得亮,沉静得像在替这座城守着历史的一角。
▌嘉陵江把两岸连在一起,南充,就是在这样的江声里长成的。
夜色里江风起时,灯笼照着石岸,炭香从祠外的小摊飘出来。阆中人说,张飞脾气直却不鲁,急却有度——江水从北奔来,在这两岸学会了拐弯,忠义在这里,也有了日常的形状。
从“安汉”的忠义,到阆中的将军,从商旅停舟的驿路,到今日的烟火人间。嘉陵江把两岸连在一起,南充,就是在这样的江声里长成的。它也许比不上成都的繁华,也没有襄阳的战事遗迹,却孕育出了与司马迁、班固齐名的《三国志》作者陈寿,史称“并迁双固”。
▌南充大型主题雕塑,再现三国风云人物。
南充造就了陈寿史学的起点,混杂、真实、未被粉饰的人间百态。或许他在南充看见过父亲军旅旧友的来往,也定然看见过战乱后的荒田与断壁;听过市井中的争执,也听过乡里互相扶持的闲话。
他出生在这片土壤之上,走在这条江边上,从这里读懂了人心的混杂,也从这里看见了历史的纹理。
南陈寿自幼家学渊源,出生在南充都尉坝,那是安汉县最富庶的粮仓地带。他的父亲早年为将,却因街亭之败受牵连而被黜,这份屈辱在少年陈寿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也许正因如此,他早早立志以笔为戈,替父亲、也替乱世中的真相留下一个交代。后来陈寿入蜀汉为官,曾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却因不愿附和权宦而屡遭贬责。
▌南充比不上成都的繁华,也没有襄阳的战事遗迹,却孕育出了“并迁双固”。
最黯淡的一段时间,是父丧归乡之年,他守孝于南充果山十载,少年志气受尽风霜洗礼,青年意气转为沉潜细密。
有人说他是病中炼药,有人说他是躲避流言,但无论真相如何,正是在那段隐居的果山岁月里,他一边为父守墓,一边广泛搜集史料,悄然构筑起一部超越时代的“天下志书”。后来,他于此读书治学之处,便成为了“万卷楼”的雏形。
▌走进万卷楼庭院,陈寿铜像立在中央,他抱着竹简,神情淡定又清亮,像是刚从史书里抬起头来。
万卷楼最早建于蜀汉建兴年间,靠着山岩而立,是三重檐的木石结构,飞檐挑起、斗拱层叠,前有清泉淌过,后面是满坡的竹林与古树。唐代又在楼前增建了甘露寺,香火与书声相互映照。之后几经兴废,老楼最终毁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现在我们看到的万卷楼,是1990年重建的样子,红柱碧瓦,三进两檐,顺着山势一层层铺开,气度依旧,很有仪式感。门口那块长4.7米、高1.8米的“万卷楼”金字巨匾熠熠生辉。
▌万卷楼靠着山岩而立,飞檐挑起、斗拱层叠,前有清泉淌过,后面是满坡的竹林与古树。
走进万卷楼庭院,最醒目的是立在中央那尊五米高的陈寿铜像。他抱着竹简,神情淡定又清亮,像是刚从史书里抬起头来。
展厅里摆着《三国志》的影印本和相关史料,凑近看还能看到纸上原有的纤维纹理。二展厅上方挂着“并迁双固”的匾额。南侧的廊墙上刻着十六幅三国故事的线刻壁画——从“黄巾起义”一直讲到“三家归一统”。冷静、克制的史书气,与后世对三国的热情和想象,就这样自然地被置放在同一座楼里。
▌长4.7米、高1.8米的“万卷楼”金字巨匾熠熠生辉。
登上第三层的藏书阁,凭栏而望,嘉陵江就在山下流过。风从水面升起,掠过瓦檐,轻轻翻动衣角。
此时几乎能想见那位史家在竹楼中挑灯未灭的模样,不为功臣立碑,不为豪杰张目,只以一支笔,写下纷乱的清晰。那些王朗、黄权、周瑜、鲁肃、诸葛亮……都在这方山水间被重新点名。
▌陈寿笔下的三国,不是戏台上的粉墨英雄,也不是章回小说里耍狠斗勇的草莽传奇,而是权力更替之中人的抉择,和风雨飘摇之下社会的真实。
陈寿写史十年,秉笔直书,不饰忠奸,不避成败。他让“乱世的记忆”有了可被抚摸的秩序。他笔下的三国,不是戏台上的粉墨英雄,也不是章回小说里耍狠斗勇的草莽传奇,而是权力更替之中人的抉择,和风雨飘摇之下社会的真实。
陈寿有着与后世众多史学家不一样的冷静、精准、节制的笔触——没有神话夸张,有的只是他在这片土地上见过的秩序、命运、兴亡,和被风吹得极为近人的“三国”。他写的不是兴亡,而是秩序,不是热血,而是脉络,是用纸墨筑起的冷静史镜。
▌张飞驻守阆中七年,致力于为百姓理田赋、兴水利、筑堤防,把一座原本乱世边缘的城池稳稳托住。
如今的万卷楼,也因此被赋予了另一重含义——它不只是藏书之所,更是一种精神坐标。
万卷楼脚下,便是陈寿的旧居——那是一处被时光温柔保留的院落。白墙黛瓦,朱檐回廊,几株桂树正好开花,香气被风吹进庭院。青石小径弯进屋檐下,泉水从山涧流来,穿过石缝,汇成一条细细的小溪,如同这片土地上三国文化的源头,它见证了陈寿少年读书、起笔成史的那些日子。
旧居不大,却安静得像一幅慢慢铺开的卷轴。过厅的墙上嵌着一块汉砖拓片,那是古人的“户型图”。再往前走,三幅红木雕刻讲述万卷楼的前世今生,从三国、唐到明清,一段段历史被浓缩在木纹里。阳光从窗棂洒进来,尘埃在光束里微微飘动,整个空间透着一种温柔的旧气。
▌四川皮影戏中的三国人物。
天井中央立着陈寿的塑像,三十而立的年纪,峨冠博带,手里捧着竹简,神情沉静。头顶那块“千秋良史”的匾额在光影里闪烁着金色的微光。再往后,是书房。案几、竹简、屏风、围几都按魏晋格局陈设。墙上挂着孔子的画像,上书“为人师表”。院中有风穿过,能闻到木头与清水混合的气味,展墙上写着陈寿回乡守孝的往事。
后来他把这些写进史书,让三国的传奇落回人间,让纷争有了脉络。在这一点上,安汉古地,是三国的隐秘源头。
▌2300年历史的阆中古城,三面环水、四面环山,拥有“中国第一风水古城”的美称。
登上万卷楼,嘉陵江的水光从远处铺开。风一阵阵吹来,衣角被掀起,竹林摇动。有人说,从这里看出去,最能明白陈寿写史的心境——不喧嚣、不评判,只求真实。江水在流,风声和竹影交织,一切都轻轻地,显得格外动人。
若说三国的故事多写在战场与庙堂之间,那南充真正留住的,是更贴近人间的那一部分——日常、烟火、美食。陈寿在这里长大,见过乡里人争到面红耳赤,却又在片刻后互相递一碗热汤的和气。他走过战后荒田与断壁,也吃过晨雾里刚端上桌的那碗清粥。
正是这些混杂着善意与烟火的日常,构成了他写史的底色。南充给他的,不是风云际会的战场,而是乡土里的善恶、人间里的秩序,以及江水教会他的那点“分寸”。
▌南充混杂着善意与烟火的日常,构成了陈寿写史的底色。
两千年后的南充依旧如此——忠义沉在城名里,秩序写进史书中,生活藏在街巷的烟火下。一座城市从不需要高声彰显传奇,只要味道还在、脾气还在,三国的气息也就一直在。
清晨的风还带着江里的湿气,街角的米粉馆最先亮起灯。铝锅里的骨汤咕嘟吐着气,白瓷碗一只只排在案上,老板一手抄粉一手提汤,抬眼问得干脆:“要清汤还是红汤?葱花、香菜要不要?酸菜多不多?”话落,勺影一晃,牛肉片沿着碗壁铺开,粉线在汤里舒展,红油在表面漾成一朵花。南充的早晨从这一碗开始——有人要“整辣点儿”,有人说“清淡点,我还上班”。不同的味口在水汽里交融,热气蒸起,不只暖胃,也把人的心叫醒。
▌南充夜市的摊位,烟火气十足(上);南充米粉作为当地极具代表性的美食,其制作技艺和历史传承相当悠久(中);搭配南充米粉一起食用的油干(下)。
上午的菜市场是这座小城的另一张面孔。青花椒在竹筛里一抖,油绿打着光。折耳根还沾着泥,露出白白的根须。西充来的干辣椒与青蒜并排着,空气里辣得发甜。卖鱼的在水盆边拍着水,江团翻腾溅起一阵凉意,旁边摊主笑骂一句,递过抹布,又顺口问:“晚上去江边吃烤鱼不嘛?”市井喧闹声混着笑声,连空气都显得丰盛。
南充的味道总是这样——不抢主次,却互相成全。辣不是独行的火,总有麻与酸来调和,甜也不抢风头,而在尾味里轻轻留香。
▌有人说阆中的脾气像张飞,直却不鲁、急却有度。
到了傍晚,嘉陵江边的风把灯火一盏盏吹亮。街市开始热闹起来,卤味被码得整整齐齐,牛肚、郡花、猪耳、藕片,各自泡在老汤里让人垂涎三尺。烤炉上火苗“噗”地窜起,孜然的香气压着红油往前推。凉糕被切成规整的小块,红糖汁顺着勺沿流下,一把果干撒上去甜得刚好。
而最吸引人的,当属南充美食的绝对灵魂——川北凉粉。晶亮的粉条在碗里微微颤动,红油、蒜水、豆豉酱、花椒粉层层叠上去,酸、辣、麻、香几乎同时在空气里炸开。老板边拌边笑:“要不要加点折耳根?更提味。”这一口酸辣爽滑,是南充人记忆的起点——豆香里藏着火气,辣意里又透着回甜。营山凉面和蓬安河舒豆腐则是下辖县市的美食王牌,凉面被拌得油亮,酸、甜、麻、辣五味交织。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绵软却不易碎,豆香细腻且干净。
▌南充美食的绝对灵魂——川北凉粉。
而夜晚的主角这才刚刚登场,火锅铜锅咕嘟翻滚,青花椒在汤面上打着旋,红油一浪接一浪地冒着香气。几桌人围坐,筷子在锅里探着节奏——毛肚翻三翻,黄喉刚烫出卷边,豆腐泡吸饱汤汁鼓起肚子。都说南充人吃火锅像打仗,不光声量惊人,节奏也快得让外地人错愕。
“这个毛肚熟了吗?”“熟了熟了,七上八下几秒就好了。”筷子在锅里你来我往,刚涮下去的鸭肠还没卷边,旁边就有人催着开吃,锅里红油翻腾,桌上蘸料横陈,谁都不肯慢半拍。吃得是火候,也吃的是默契,一桌人像排兵布阵般各有分工,一顿饭下来,既解馋也解气,仿佛把一天的疲惫都给“打”散了。
▌从“机杼声满城”到“东桑西移”,丝绸是文明交融的见证,南充作为世界丝绸源点、中国绸都,这里的每匹红绫、每座丝厂,都在诉说着丝绸之路的东方故事。
夜深了,风吹着江面,也吹着火锅店门口的灯笼,晃得一片温柔。沿街永远有24小时营业的米粉馆子,那些常年在外的南充人回到南充的第一口,一定是那碗雷打不动的牛肉粉儿,配着油干,再来一笼小笼包,汤汁一破,蒸汽腾起,像是终于又吃回了家。
一碗粉、一盘卤味、一锅火锅,早已把这条江的脾气讲透,辣可以辣到位,甜可以甜到心,重口能拿捏,清汤也自有风骨,桌边可以吵两句,但转身一定是一句“算了,算了,都不容易。”夜更深,最后一锅汤收尾,油光在锅底缓缓合上,摊主擦净台面,像给这一天写下一个干净的句号。
▌南充的味道、脾气与胸怀,都藏在这温柔江风中。
我离开南充许多年,每次回来,嘉陵江的风仍旧那样温柔。走过万卷楼的石阶,听夜市里油锅的滋滋声,才明白这座城教给人的不是如何出发,而是如何心安。南充的味道、脾气与胸怀,都藏在这江风里,吹得人心软。
编辑/cici
文/李发发
图/视觉中国设计/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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