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后我在热水里站了很久，水把身上的汗和灰冲走，可脑子里的画面没淡。楼下沙滩干净的安保刷卡电梯都在那，山那边是另一张地图。我留下给向导多给的钱放在桌上，手机收到一张小男孩踢球的照片下面有英文“这里有很多希望”，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看了一场电影，那些弹孔、持枪的人、街角少年不是假的。
出发前我在伊帕内玛，那里的日光好、海滩宽，人们日常生活很普通，有保安、值班的生活是城市的正常面。朋友嘱咐去山上地方要小心，列了一堆具体要求：穿最旧的衣服、不带首饰、手表摘掉；手机满电但尽量别拿出来；身上带点现金大概两百雷亚尔，分开放在不同口袋里；有人再三叮嘱不要单独上山，找有信誉的旅行社或者当地人带路会比较安全。按照这些准备我和向导走进了那些人们说得很少的地方。
从平展的柏油路一拐弯，就到了只能过一辆车的坡道上，两边都是小店铺，没有门楼，也看不见界线，街道由宽变窄，在一瞬间发生改变，空气里夹杂着烤肉的香味、汽油的刺鼻味道以及隐约的下水道味。巷子就像迷宫一样，房子挨得紧紧的，最窄的地方两个人要侧身而过，高楼挡住了阳光，很多地方都阴暗潮湿。
摩托车是这里的主流交通工具，几十辆摩托排着队等客，就像等候站点一样。司机招揽客人，车子在陡弯路上飞驰而过，随时都有危险，头顶的电线垂得很低，仿佛黑色的网一般，走路要小心不要碰到，街道上很吵闹，有人喊叫、电视播放的声音还有孩子笑声和摩托声混杂在一起。
有几个重要的巷口，总是站着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手里拿着对讲机，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人们把他们叫成观察员，通过无线电波，他们可以把消息迅速传到社区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就形成了一张情报网，正是这张网使警方无法完全控制局面。我亲眼看到过很多墙上涂着很大的字母，标出帮派的名字和地盘，这些是公开的记号，告诉外面的世界这个地方归谁管。
这里有两套规则，山下的国家收税但是很多基本的服务没有做到位。山上帮派不收税，他们用强硬的手段来维持“秩序”，有人被抢了或者有纠纷还是会找帮派帮忙解决，因为帮派办事快但代价大，惩罚也很重。街上可以看到不少武器，有人把枪别在腰上就像别人带手机一样平常。
我跟着当地人找到向导佩德罗，他三十出头，在山里长大，穿着旧球衣和人字拖。我从他认识的路线看到平时游客看不到的生活，白天社区很热闹，有人开店做生意、孩子们在水泥地踢球、面包房开了几十年、理发店墙上贴着球星海报，这些平常事与武装现实并存。
贫民窟里有银行、 超市，医院，学校，居民大概二十万左右的人一辈子都在山上。这里形成一个城市，有自己的经济系统。街边能买到便宜的食物，炸鳕鱼丸的摊子，改装手推车当水果摊，理发店和小餐馆，价格比山下低很多。我和佩德罗在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传统炖菜，两人吃饱了才五十雷亚尔不到，店主招呼客人挺热情。
晚上又是另一个样子，远处看过去整座山就像点点灯光一样，反而像是到了一个山城。但是走近一点就会发现晚上的紧张，在这里有一个叫Baile Funk的舞会，很狂野，歌词也很直接，现场很乱。舞会是由帮派组织的，帮派的人会在周围当保安，他们的存在会让整个地方保持一种秩序感，而毒品交易就在眼前，危险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有一次我就看到在一个舞会上几百上千人聚集在一起，在几分钟之内就差不多空了，因为有人让大家马上离开，这个时候就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帮派对于社区的一种控制力。
冲突主要有两种模式： 警方的突袭和帮派之间的火并，一次警察行动带来了装甲车，街区就像战场一样，大规模的长期交火很少见，但紧张一直都在。一个常见的风险叫做“流弹”，没有瞄准的目标会在街巷里乱飞，谁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佩德罗讲过他小时候朋友被流弹打中的事，听着这些故事会让人变得小心翼翼，居民们学会了与危险共存，在听到枪声的第一反应就是趴下、远离窗户，墙上留下的弹孔像是时间的痕迹，记录着过去的争斗。
站在一个天台上能看到贫富的对比，一边是密集红砖房、裸露钢筋堆到山顶，另一边是海岸蓝和豪华别墅。这种差距不是抽象统计而是真实可见的数据影像，在官方数据里有基尼系数数字说明财富分配很不均匀，把这些数字摆在山坡上人就更容易看清楚了。
在这样的社区里，有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佩德罗想存钱开个小旅馆，他想要让更多来到这里的人真正看到这个地方，并且不是只看危险的一面。他还想要展现的有音乐、足球、家庭和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我离开的时候给了他五百雷亚尔，比我们说好的两百要多一点。我也收到了他发来的孩子踢球的照片，在下面写着Here is hope在我的手机里面一直保留着。
回国之后，我就很少把这事详细讲给别人听。一是怕别人不信，二是害怕自己一想起来就紧张。不过要是跟认识的人聊起里约的时候，我就会简单地说两句：海滩挺好看的，足球很纯粹，其他的都太复杂了。那里有一千多个被外界称为贫民窟的社区，当地人却更愿意叫它们“社区”，但是无论用什么词来称呼它，都不能改变这里隐藏着的事实—缺乏公共服务、贫富差距以及长期治理缺失的问题都有历史根源，并且与经济和社会结构相关联，在奴隶制废除后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却没有相应住房供应的情况下，阶层固化现象持续存在，公共权力在许多时段内缺席等等诸多原因共同造成了当下的状况。
对于想去的，我有一些具体的建议。不要自己去，找信誉好的旅行社或者当地人安排一个导游最好。穿着简单一些，不要太显富。手机相机尽量谨慎使用，在拍照之前一定要征得对方同意再拍哦。现金分开放在不同的位置，不要把所有的钱放在一个包里面。有些社区对游客是比较“成熟”的比如 Rocinha 和 Vidigal 比较开放所以可以优先选择这些地方。Complexo do Alemão 和 Maré 这些地方就很危险就别去了，出门前注意当地治安新闻，避开警察出动或帮派冲突的时候带着理解和同理心，不是猎奇和炫耀的地方
山上生活的人并不是单纯的受害者，他们也有尊严和生存方式，在自己的范围内。社区里有商业、家庭、音乐和节奏。暴力是真实的，希望也是真实的。电影中很多的暴力场景并非都是夸大其词，有些甚至是被简单化了的。真实的生活比这更复杂也更难用一个标签来定义。回到海边的那个晚上，我在热水淋浴下洗了很久澡，想着佩德罗和他的孩子们踢足球的照片，还有那句话里的意思：有人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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