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桑飞月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生活在江南水边,乌桕树是能出门即见的。
暮秋或初冬,乌桕最美。在夜夜冷霜的作用下,它的叶子由绿变黄、变橙,又变红、变紫,最后飘落下来,堆积在河岸边,像玫瑰花瓣。而它那乳白色的乌桕子,则如白梅花一样,在阳光照耀下,格闪格闪的。
夏时,沿良渚港北岸散步,发现那里乌桕树极多,一棵连着一棵,树下还有许多小树苗。立冬前的一个傍晚,想着它们该是绚丽一片了,便连忙放下手中工作,起身往河边去。遗憾的是,暮色先我一步抵达,它把原本油画一样的绚丽秋色染成了国画。然而,通过那些菱形树叶及“梅花苞”的墨影,我依然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些是乌桕树。
良渚港岸边的乌桕树。桑飞月/摄
良渚港是一条古老而美丽的河流,河面宽阔,河水清澈。河南岸有个原住民社区,清晨,社区的女人们会在水边浣衣,边浣衣边说笑,哗啦啦的笑声像被单一样铺满了河面。护河人划着船,慢悠悠地在波光晃动的河面上打捞落叶。白鹭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偶尔俯冲到水面上捉条鱼上来……河北岸,则是稻田、菜地、乌桕、松,及各种野花……此情此景,常令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山阴道。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山阴道和我们良渚港的河岸很相似,——也许,江南的很多河流都相似,尤其,都生长着乌桕。乌桕是江南常见的一种野生树种,曾多次出现在鲁迅先生那些有关故乡的散文里。
《社戏》中,少年们划船回家途中,偷吃了一些罗汉豆。吃罢担心被八公公骂,因用了他船上的盐和柴。讨论到最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以前读这句话,有些不解,一根枯树枝,何以就让八公公不骂人了呢?
后来,我似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乌桕落叶时,籽壳也开始自动剥落,露出里面的乌桕籽。乳白色的乌桕籽两三粒抱成一团,宛如一朵朵将绽未绽的白梅。乌桕籽像梅花这事,清代的才子袁枚也曾在《随园诗话》中写到过:“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说矣。”
这时,如若能采下一枝来,插在案头花瓶里,也是雅事一桩。一枝枯桕枝,其实就是一枝风雅。八公公有可能因这风雅而不再骂小孩子了呢,如此一想,顿觉八公公可爱了许多。
河岸边的乌桕落叶。桑飞月/摄
记不得是去年还是前年,在东苕溪畔,我曾采到一枝乌桕枝。后来便插在了花瓶里,过完年才丢。郑板桥插枝梅花便过年,我则插枝乌桕便过年。年后,也没丢到别处,丢在了花盆里。不想今年春天,沿着花盆的边沿,竟然出了一棵乌桕苗,我欣喜不已。花盆太小,想把它移到一个大盆里面去,不想这一移,竟移死了,真令人郁闷。
乌桕似乎不喜被人摆弄,只喜野泼泼地生活在山间林地、河湖岸边,生活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心藏梅花的隐居生活。清代诗人徐定超曾写道: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我想它不是无人识,是人多不遇吧。不过现在,乌桕树作为美丽的观赏树种,也开始被种到公园里了。良渚遗址公园里就有一些,不知那些从前的故事,看到这些古老的树种,会不会都又重新聚拢来?
小雪前的这天晚上,先生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说是每到这秋冬相交之际,他们就会玩一种树枝和树籽,这树有点儿像我常给他提到的乌桕,但记忆中它似乎不叫乌桕,叫什么忘记了。具体玩法是,取一段树枝,把一头劈开,将树籽放在中间,一捏树枝,“biu”地一下,树籽就能滑出很远,因为树籽上有一层油脂,很光滑。
“有空你带我去河边看看,乌桕是不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那种树,若是,我给你和豆宝做一个玩具玩。”这个大男人说道。
周末下午,闲着没事,他便让我带他去。
是日小雪,北方有些地方下了雪。我们在江南的室内,尚觉温暖。谁知一出门,发现天竟然也已经变了,寒风呼啸,而且还星星点点地下着雨,雨不大,便坚持前往。到了河边,不料风和雨都猛烈了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真正的风吹乌桕。乌桕新发的细长枝条呈柔软下垂状,风一吹,像一束挂满小扁鱼的鱼线在风中舞蹈,又像一串串风铃。我俩跑过去,匆匆摘了一些乌桕籽,很凑巧地,他还看到一根断掉的乌桕枝。拿到那根乌桕枝后,他给父亲打电话,求证老家山上的树叫什么名字,以及它的特征。
良渚港岸边的乌桕树。桑飞月/摄
这个电话打得有点长,忘了风,忘了雨,也忘了冻得哆哆嗦嗦的我。
好半天,他才跑过来告诉我:“咱爸说老家人叫那树木油。结的籽是白色的,半圆形,上面有一层油,可以做蜡,也能染布,它的叶子秋冬时会变红。你看,这不也正是乌桕嘛?”
他拿着他的乌桕枝,左看右看,兴高采烈。快到家时,他看着宛如落汤鸡样的我,幡然醒悟:“俩人冒着风雨跑到河边,就是为了摘把乌桕籽,捡个乌桕枝。这也太浪漫了吧,哈哈哈。”真想踹他一脚。
到家后,他用浴巾揉了揉头发,就开始做玩具。手法倒是娴熟,几分种就做好了。“biu——biu——”女儿在做作业,他兀自玩得开心。这倒又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八公公,八公公捡乌桕枝,也许不是像插花瓶,而是像豆爹这样做玩具呢?
“顺着乌桕树,你还想到了什么?有没有露出翠绿钗钿的门?”我开玩笑问他。
“哼,这个可不能告诉你。”他故作神秘地说道。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每个有乌桕树的地方,基本也都有一个故乡。风吹乌桕,吹红的,是很多人的思念。
我故乡的河边,早年也曾有一棵乌桕树。
苕溪边的乌桕树。桑飞月/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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