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脉入心 | 我在济南刚刚好
作者:良裔谷
济南的晨,是被泉水唤醒的。
这唤醒,并非车马的喧哗,亦非人声的鼎沸,而是一种自地底深处漫溢而上的生机。我总爱在破晓前,沿着护城河独自漫步。此刻,星月的光辉尚未完全退去,两岸的垂柳还笼在墨绿的梦境里。然而,那水声却已先于一切光与色,清清泠泠地,占据了整个天地。它不是瀑布的咆哮,也非溪流的潺湲,而是一种更为厚重、更为沉静的声响——是无数颗水珠挣脱大地怀抱时的呢喃,是亿万年的潜流在岩隙间穿行的呼吸。这声音贴着水面,沿着石壁,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仿佛一曲古老而恒久的梵唱,将整座城市从睡梦中温柔地托起。我常觉着,济南的魂魄,不在那鳞次栉比的楼宇,而在这永不间歇的泉鸣里。它,是这座城市的脉搏。
循着这脉动走去,不觉便到了趵突泉边。天光熹微,正落在那一泓碧玉般的池水上。三股泉眼,如巨大的玉珠凭空涌起,簇拥着,翻滚着,竞相攀升,终又化作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牵扯着满池的云影天光。它们不知疲倦地喷涌了千年,那份向上的、饱满的、近乎执拗的力道,总让我在静观中感到一种无言的震撼。这泉水,并非为了谁的喝彩而存在,它只是忠于自己的生命律动,亘古如是。这多像我们心底那份对理想的赤诚,或许无人看见,或许道阻且长,但只要那股“源头活水”不曾枯竭,便总要向上,总要奔流。这“刚刚好”的瞬间,便是内心那份不甘沉寂的抱负,与眼前这不知疲倦的泉涌,悄然合拍的时刻。
然而,泉城的性子,并非只有趵突泉这般堂堂正正的“显”。它的妙处,更在于那份无处不在的“隐”。你不必刻意去寻,只消在老街巷里随意地走,生活便与泉水融为一体。曲水亭街的青石板路,终年是被溪水润泽着的,妇人在岸边浣衣,孩童拿着网兜捞些不成形的鱼虾。那水声在这里,褪去了观瞻的神圣,变得家常而亲切,是日子流淌的声音。有一回,心中被俗务填得满满,躁郁难安,信步走入鞭指巷深处,竟偶遇一处无名泉眼,隐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泉池仅方寸大小,水却极清,底下几片褐红的落叶,静默如画。我俯身良久,看那细如珠串的水泡,一颗、一颗,不慌不忙地从池底沙砾中冒将上来,仿佛时光在此也被拉长、揉碎,化作了这从容的节奏。忽然间,那份堵在胸口的焦灼,竟被这小小的、持续的生灭给抚平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刚刚好”?是急于求成的现代灵魂,与古老泉城懂得“藏”与“缓”的智慧,一次不期而遇的救赎。
若说白日里的泉是入世的、鲜活的,那么月夜下的泉,便是出世的、哲学的。我曾于一个深秋的午夜,独坐于黑虎泉畔。三个石雕虎头迸射出的水练,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轰鸣声也比白日里显得愈发沉雄,仿佛大地深沉的鼾声。四下无人,只有风穿过柳枝的簌簌声与之应和。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自身的存在,不过是这宏大叙事里一粒微尘。这泉水,见证过娥英二女的传说,映照过易安“常记溪亭日暮”的欢愉,也流淌在《老残游记》的笔墨里。它承载的,是一部流动的历史。而我那一点点个人的悲欢,在这永恒的涌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念及此,心中便生出一种奇异的释然与平静。这夜泉的“刚刚好”,是让我在浩瀚的时空坐标里,找到了自己渺小却踏实的位置。
前几日,济南落了一场酣畅的春雨。我隔窗望着,忽然无比想念那些泉水。雨歇的午后,我迫不及待地走向五龙潭。不出所料,雨水渗入地下,仿佛给整座城市的地下脉络进行了一场酣畅的洗礼。所有的泉,都愈发地饱满、激昂起来。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月牙泉,此刻也添了几分豪迈的气势。满池的水,仿佛都活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向着天空诉说生长的喜悦。我看着那汩汩的清流汇入护城河,奔流向大明湖,最终不知归于何处。这泉水,原来从未固守于一池一潭,它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奔赴大河大海的道路。
我忽然彻悟,济南的“刚刚好”,并非一种静止的、安于现状的满足。它一如这地下的潜流与地上的奔泉,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是在向上的奋进中,懂得内敛与沉淀;在入世的烟火里,保有出世的旷达;在千年的沉默中,蕴藏着时刻准备奔流的生命激情。是这城市以它的泉脉,滋养了我的血脉,教会我在快与慢、进与退、个体与永恒之间,寻得那份独属于自己的人生节奏。
今晨,我又走到泉边,将手探入那沁凉的流水中。那股力量,温柔而坚定,仿佛直直地,灌入了我的掌心。
编辑:韩璐莹 校对:杨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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