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亚得里亚海南下,便是意大利的“靴跟”边缘——普利亚。
这片土地在古代曾被称为“阿普利亚”,是意大利最南的门户,也是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前沿。希腊人、诺曼人、拜占庭人、奥斯曼人……他们留下城墙、教堂、歌谣、葡萄酒与地窖,也留下几千年难以界定的气质。如今,这里依旧被称作“意大利的秘境”。
平日里,人们总是奔向更热情洋溢的那不勒斯,或沉醉于西西里斑斓的声色,而只有在普利亚,旅行才会自然地放慢节奏。她以赤脚踩进的海水、村口晒干的蕃茄、夜风中饮下的苦橙酒,还有千年橄榄树影下的炊烟,共同编织出一份沉静、细腻、不急于展现的魅力。
这是我第六次来到意大利,这之前我作为考古系的学生,曾数日流连于罗马与弗洛伦萨,后又被庞贝和那不勒斯征服,而这次我是抱着想要优先地躺在海边什么也不做的心,再次来到意大利。从飞机下来,又乘坐火车来到普利亚大区首府巴里的市中心,这里却宁静的不似欧洲旺季的八月。但没有人欢迎,本身就是欢迎。
作为古董集市爱好者的我,每到一个地区定要到访它的古董店与当地集市。而这次,也幸运的赶上了奥斯图尼一月一次的古董大集。
▌奥斯图尼,因白色的石灰村庄被当地人成为白色之城。
沿着乡村小道驱车前行,白色的石灰村庄如散落的贝壳般出现。奥斯图尼(Ostuni)是其中最美的一颗。当地人称它为“La Città Bianca”(白色之城),白墙、蓝门、石阶交错出地中海的气息,却因其高度与地势,透着某种警觉的安静。
在奥斯图尼的古老巷弄间,阳光与影子不断交换位置,小店的木窗外悬挂着手工刺绣、陶罐和柠檬香皂,空气中混杂着薄荷和海盐的味道。这个当地的古董市集以其大量的老布料摊位而闻名,其名声更胜旅游业。
▌ 古老巷弄间,小店的木窗外悬挂着手工制品和工具。
在奥斯图尼的一角,阳光落在一排手工陶罐上,像是从橄榄树缝隙中流淌下来的时间。摊位设在石板路旁,陶器静静站在那里,或低矮或高瘦,口沿因高温而略微熔化成柔软的褐色光泽。釉色不均,手感略粗,瓶身多有小小的黑点与刮痕,每一个瑕疵都是它被火锤炼、被手掌揉捏的印记。
奥斯图尼的陶器是不言自明的:它们为盛水、存油、封粮而生。纯粹为实用,却因此呈现出一种安静的格调美,一种“不追求美”的深层美学。
▌ 奥斯图尼的陶器纯粹为实用而生,在夏日阳光里泛着淡淡的盐渍和土壤气味。
普利亚的美,与中北意大利的修辞式美感不同。托斯卡纳的美是被设计过的葡萄园线条,是勾勒建筑轮廓的光影,是建筑师与诗人合谋的结果。而这里的美,更像是乡间老太太早起揉面留下的手印,是风吹干橄榄叶的形状,是陶罐上釉未匀的自然流动。
这种审美不是装饰性的,而是功能性的,是“因为用得久而变得好看”。没有金边、没有浮雕,没有图案的陶罐,在夏日阳光里泛着淡淡的盐渍和土壤的气味,它们的存在几乎等同于空气般,自然又必要。
▌奥斯图尼老城中,行人穿过。
陶器背后是一种生活的姿态。一种知道时间有限、土地贫瘠,却依然从容过日子的方式。
这也是普利亚的气质所在,没有奢侈品牌橱窗,没有设计感爆棚的手袋、墨镜或鞋履。人们穿着麻布衣衫走过集市,脸被太阳晒得有些深,脚步却踏实平稳。这里不追赶时尚,而是相信某些东西只有时间能给:像橄榄油的苦、红酒的涩、陶罐的哑光表面。
抵达莱切那天,阳光很烈,巷子却意外地安静。石墙泛着微光,像刚刚被翻晒过的羊皮纸。走进这座被称作“南方的佛罗伦萨”的城市,午后的街上没有喧嚣的人潮,只有苍白石灰岩筑成的建筑在光影之间低声私语。
莱切城市不大,买一张通票,我便开始了教堂之旅。独自观察着教堂的立柱时,耳边一个声音传来:“你听得懂英语吗?”。一位意大利棕色卷发女生跳入了我在教堂中的小空间,她说她来自米兰,是一位建筑学生,正在这里做志愿者。
▌莱切大教堂有着错综复杂的巴洛克式石雕,极致繁复。
她向我介绍,圣十字大教堂以一种“浓而不腻”的方式展现巴洛克的极致繁复。
正面装饰如婚礼蛋糕般层层叠叠,花纹、拟像、玫瑰窗、动物与圣人雕像交错排列,仿佛以石雕写就一首信仰的诗章。六根顺滑柱支撑着横梁,门楣刻有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及当地名族贵族的徽章,顶层雕刻利帕托战争中的战利品与东方符号,象征基督力量战胜异教。
内部空间采用拉丁十字布局,拥有三道中厅与侧廊共十七座祭坛,横梁上则是镶金木质格扇天花板,展现出内装与外表的统一张力。
▌“莱切巴洛克”风格的特点是装饰繁复、线条流畅、充满活力。
相比之下,圣马太教堂的美感则更为精练典雅。其立面以罗马巴洛克建筑大师博罗米尼的风格为基础,下部向外凸出,上部内凹,构成“凸凹”动态的视觉节奏。这种建筑语言在南意极为罕见,它把空间从“静”拉扯至“律动”,却未破坏整体的克制感。
志愿者女孩指着其中一个教堂立面的曲线说,“这是南部最少见的建筑语言,你看这个立面,是‘巴洛克的呼吸’。”她走近一步,在阳光下用手在空气中勾画出一段曲线:“它不是直的,不是对称的,不是那种一看就能画出来的完美比例,它是身体的,是有生命的。”
▌莱切主教座堂内部。
她说在米兰,他们学的教堂多是理性与威严的象征,比如圣安布罗焦那种,强调柱式、秩序、逻辑。而在这里,巴洛克是一种更个人化的表达:“它像是南方人用石头在说‘我在这里,我相信’。不管你来自哪里,站在这里,总会感受到一种熟悉。”
讲完,她轻声笑了一下,说:“我们北方人总说南方落后,其实南方比我们早几百年学会了怎么用建筑来安放人心。”然后她转身继续去为一群刚进来的游客开门。阳光斜斜洒在她灰色衣服上,像落在教堂立面上的光。
▌圣十字教堂的圣母圣婴雕塑。
捧着一杯无花果口味的冰淇淋,我坐在圣奥朗佐广场的边缘,正对着那片沉睡的剧场遗址。阳光晒得广场有些发亮,周围的咖啡馆里传来杯碟轻响,而我眼前,是一座大约建于公元一世纪的古罗马竞技场。我没有刻意来寻找它,它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一排建筑之间,低调,却无可忽视。
▌罗马圆形剧场、圣奥伦佐柱和赛迪尔。
据说这座剧场原本能容纳两万人,曾是古城Lupiae的骄傲。它被埋了几个世纪,直到1901年才被偶然发现,如今只有三分之一被清理出来,其余仍静静藏在广场底下。那些露出地面的石阶已被风雨磨平,边缘覆着野草,但它们依旧排列成圆弧,像是在等待一场还未开始的表演。
冰淇淋慢慢化在口中,而我的目光一直没从那石座上移开。我想象着这里曾有角斗士站在中心,台下人潮沸腾,也许还有野兽的咆哮、鼓声和尘土。可现在,它只剩下静默,比任何声音都更有分量的静默。
▌莱切的历史不是用来仰望的,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呼吸的。
在意大利许多城市,古迹常常高高在上、被赋予纪念的仪式感。而在莱切,它们更像某种城市的内脏,没有被铁栏围起、没有解说广播、也没有游客排队合照。它就这么掀开城市的一角,把自己安放在那里,好像在说:“我一直都在。”
我又舀了一口冰,望着那些斑驳的石阶心里想着: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历史,不是用来仰望的,是可以坐下来一起呼吸的。
普利亚大区海滩开阔,呈一字排开,若不知道如何选择,那么就跟着当地人的步伐,来到滨海波利尼亚诺小镇。
波利尼亚诺坐落于亚得里亚海的一处峭壁之间,房屋贴着边缘,屋檐几乎垂直俯瞰蔚蓝。波涛在脚下撞击岩石,溅起高高水花,为这座小镇的静默增添了动势。与其他地区相比,这座建在悬崖上的小镇,是一处“精致得有些犯规”的风景。白色石屋层层堆叠,像是从岩石中自然长出来的一种植物,又或是海风与石灰一同建造的作品。
▌波利尼亚诺坐落于亚得里亚海的一处峭壁之间,镇子紧贴悬崖而建。
镇子建在高达二十米的石灰岩悬崖之上,白色房屋一层叠一层,仿佛从海风和阳光里自然而成,根本不用任何设计,就已达至完美平衡。
从 Porta Vecchia 穿过古城门,狭小的石板巷道带向一个又一个观景平台。而最令人赞叹的,是 Lama Monachile,一片夹在两块峭壁之间的碧蓝小海湾,下面石头构成的小沙滩,水清得似能吞掉时间。头顶是拱桥,是光,是跳入那涌动的水里溅起的金色弧线。从桥上往下看,旁边就是洞穴和天然岩穴,海风从洞口吹来,有一种自然雕刻的野性美。
▌悬崖陡峭地插入碧蓝的大海,崖顶建筑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铺展。
漫步在海边长廊(Lungomare),步道沿着悬崖蜿蜒。路边栈栏隔开陡峭,但每隔一段就有观景台。夜幕缓缓落下,这里还拥有一座世界著名的悬崖餐厅Grotta Palazzese,那餐厅建在天然洞穴里,灯影伴海浪,仿佛夜与石灰被一道温柔拥抱。诚然,这里这不是意大利中某些地容易遇见的“原始野趣”,“也不是完美修饰后的观景平台”;它介于两者之间,人工刻意打造,却依旧可爱。
黄昏时分,海面泛着银光,悬崖边聚集起三三两两的当地少年。他们赤脚站在岩石上,动作轻盈如习惯了飞翔。稍作酝酿后,便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透明的水中。这不是表演,也不是挑战,只是一种与自然无条件交融的生活方式。
▌波利尼亚诺被誉为意大利最浪漫的小镇之一,多梅尼科·莫杜尼奥的经典歌曲《Volare》,为这个小镇增添了不少魅力。
普利亚地区真正的魅力所在,是入住一家由古老橄榄庄园改造的民宿。这里的庄园叫做 Masseria,外墙多为朴素的石灰白,没有装饰,窗户也小而克制。只有贴着地面的橄榄林将它团团围住,像是为某种沉默的生活方式,遮风也挡世。
Masseria多建于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间,最初是地主和佃农共居的封闭式农业院落。它既是耕作中心,也是防御性居所,因南部历史上长期处于动荡之中,地中海的掠夺、奥斯曼的入侵、瘟疫与粮荒,促使这些建筑更注重结构的实用与自给自足的封闭性。
▌意大利南部在历史上长期处于动荡之中,故而建筑也更注重结构的实用与自给自足的封闭性。
托斯卡纳的Villa 是开放的、对称的、引导视线的,拥有花园、雕塑、穹顶与阳台,它是主人的品位展示,是贵族精神的延伸。而普利亚的 Masseria 则相反。它隐藏在树丛中,不试图说服,也不刻意留影。墙体厚重,像是要隔绝夏日的热浪与世界的嘈杂。
它不求被理解,只求被使用。夜里,风从门缝穿过,掀起床单一角;墙上嵌着的老铁钩,仍可吊挂肉干与陶壶,Masseria 是能睡觉、能做饭、能避暑、能冬藏的地方,是“活着”的建筑。
▌老城区依旧弥漫着中世纪的气息,生活节奏缓慢。
住进一座 Masseria 的午后,屋外蝉声正响。厨房传来锅铲轻响,阳台上晒着柠檬皮与橙花。一个庄园不会对谁表达热情,但它愿意将最好的房间给风与安静。庭院中,一只猫在橄榄树荫下打盹,所有一切,如如不动。此刻,整个南部的节奏,都缓缓沉入这厚墙深院中,一滴也不外流。
晚餐如同举行仪式。手工擀制的Orecchiette(耳朵面)与绿叶蔬菜缓慢炖煮,佐以早上刚榨出的初榨橄榄油,入口微苦回甘。搭配的是自家酿制的Negroamaro红葡萄酒,沉稳、土味丰富,像一首未写完的民谣。饭后,没有甜点,只有一小块晒干的无花果和一瓶浅绿色的油被包进纸袋。“从树上摘下后三个小时内压榨完成的。” 主人说。
▌手工擀制的Orecchiette(耳朵面),是当地的特色食物。
夜风起时,炕上的亚麻布散发出皂角与干草混合的气息。门外是一棵橄榄树,粗壮如雕塑,月光正好落在它的影子上。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坐着,就仿佛时间停止了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什么都不喧哗,连丰盛都是静默的。
离开之前,乡间市场仍在慢悠悠营业。摊主在玻璃瓶外系上麻绳标签,放入那瓶初榨橄榄油时,纸袋里传出一声轻响,如同一场旅行即将被封存的声音。普利亚不以华丽取胜,也没有激烈情绪。没有火山,没有歌剧,也不争夺注目,只在晨光与盐风之间,静静展现自身的厚度。
▌普利亚的夏日永不结束,总有一页愿意为归人而空白。
这片土地从不主动招手,但也从不抗拒靠近。走得越深,越能理解它为何如此节制又如此慷慨。橄榄林的影子像记忆沉积在身后,白色城镇的窗台还残留昨夜的光,石头房屋里的睡眠安稳得让人忘记梦境。街角的猫不惊不惧,午后晒太阳的人从不匆忙,炊烟轻轻飘出,又消失在无人的小巷里。什么都没有声张,什么都在发生。
旅行终将结束。列车驶离巴里,铁轨贴着海的边缘延伸,窗外是最后一片翻滚的蓝。有人在沙滩上远远地挥了挥手,也许是告别,也许只是擦肩,普利亚她只悄悄把橄榄油和面条塞进你的行李,从不问你是否还会回来。
编辑/cici
文/周癸
图/周癸、视觉中国
设计/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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