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大亮,屋里的暖气片刚有了些温暾气息,小孙子便裹着毛茸茸的睡衣拱到我床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爷爷,您说的秋天,到底藏在太原的哪儿呢?”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想着,得带他去寻寻,用我这老太原的步子,用我这双看惯了六十载并州秋色的老眼。
出门时,风是清冽的,像刚从汾河里捞起来带着水汽的润。阳光却慷慨,斜斜地铺下来,给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我们不坐车,就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第一站,是离家不远的文瀛公园。这里的秋,是有说头的。湖面比夏日沉静了许多,水色是种沉静的碧,倒映着更高、更远的蓝天。几株年岁最老的垂柳,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赭石与金黄,但依旧柔柔地垂着,像不肯完全卸去绿妆的、矜持的姑娘。风过时,便有些许早凋的叶片,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悄没声地歇在草地上,或是水面上,漾开极细极淡的涟漪。
▲文瀛公园
小孙子蹲在湖边,捡起一片完整的、边缘已卷起焦黄色的树叶,对着太阳看那叶脉,像看一幅神秘的地图。“爷爷,这叶子好像您的巴掌。” 他天真地说。我心头一动。是啊,这叶脉,何尝不似我掌心的纹路,也记录着风雨和时光。我告诉他,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文瀛公园周遭还没这些高楼,湖显得更开阔。秋天的傍晚,我常和玩伴来这里,听那秋虫最后的、拼尽全力地鸣唱。那时节,空气里飘着的,除了落叶腐烂带来的、略带酒意的醇厚气息,还常常混杂着从附近人家飘出的煮玉米和烤红薯的甜香。那是属于我们那一代太原娃娃的、关于秋天的最朴素的嗅觉记忆。
离了文瀛公园,我们信步走上迎泽大街。这条太原的“长安街”,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宽阔、明朗。我指给小孙子看道路两旁挺拔的国槐。它们的叶子正由绿转黄,却不是那种灿然的金黄,而是一种更沉稳的、带着绿意的淡黄,像上好的古玉。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下来,在人行道上印出斑斑驳驳、晃动跳跃的光影。我说:“你看这些树,它们看着太原一天一个样儿。我年轻那会儿,这路还没这么宽。 如今,车流如织,声音是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是这座城市强劲的脉搏。这秋日的美,不独在自然的变迁,也在这人世间静默而巨大的生长里。
走得有些乏了,便往食品街拐去。一踏入食品街的牌楼下,空气骤然就变得热闹而丰腴起来。这儿的秋意,是具体可感的,是能闻得到、尝得着的。最应景的,是用铁皮喇叭吆喝着的“糖炒栗子”。那粗粝的黑沙裹着油亮的栗子,在锅里“沙啦啦”地响,像是一首秋日的交响诗。我买了一包,热烘烘地捧在手里,剥开一颗,金黄的栗仁又甜又面,小孙子吃得开心极了。这香甜暖热,立刻驱散了清晨的那一丝微寒。我看着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曾在这相似的街巷,给我买过一包热栗子。这滋味,这情景,竟像穿越了时空,重叠在一起。太原的秋天,便在这市井的烟火气里,有了温度,有了传承。
穿出食品街的喧嚣,我带着孙儿打车来到汾河景区。沿着汾河岸漫步。如今的汾河,早已不是记忆中那条时而温顺、时而咆哮的“母亲河”了。经过整治,它成了一条波光粼粼的玉带,平静地穿城而过。岸边的景观带修得极好,各种树木高低错落。秋色在这里,便有了层次。河水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斑斓的倒影,静静地流淌着。
走累了,我们便在亲水平台的石阶上坐下。望着这悠悠的汾河水,我的话匣子便关不住了。我给小孙子讲,古时候的太原,叫作晋阳,是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这汾河水,见证了多少英雄豪杰的往事,又承载了多少寻常人家的悲欢。我给他背小时候先生教过的诗句:“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淡清涵暮秋。” 虽然眼前的景致已大不相同,但那份天高水长的秋日意境,却是相通的。我告诉他,太原的秋天,不止有眼前的这些。若再往城外走走,去到晋祠,那里有周柏、唐槐,秋日里更显苍劲;那难老泉的水,四季常温,在秋天里会蒸腾起更浓的白汽,如梦似幻。还有崛围山,秋深时,漫山红叶,层林尽染,那才是大自然最酣畅淋漓的泼墨写意。
▲崛围山
“所以说啊”,我总结道,更像是对自己这大半辈子光阴的喃喃自语,“太原的秋日美,美在文瀛湖的沉静,美在迎泽大街的变迁,美在食品街的香甜,也美在这汾河的悠远。它不张扬,不炫目,像一坛老陈醋,得慢慢品,才能尝出那岁月积淀下来的、厚实的滋味。它藏在每一片变了颜色的叶子里,藏在每一阵吹过街巷的凉风里,也藏在咱们太原人一日三餐的烟火日子里。”
“回家吧,爷爷,”小孙子拉起我的手,“我好像,闻到秋天的味儿了。”
我笑着站起身,牵着他温热的小手,踏着满地的霞光,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这一天的寻觅,于我,是温习;于他,或许是播种。太原城这深沉而安详的秋日之美,大约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在看不够的风景与讲不完的故事里,悄然流淌下去的。
(李爱林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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