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记忆 | 老北头的旧时光

老北头的旧时光

《六姊妹》说的是“那么大的田家庵！”

田家庵发端于渡口、码头和老北头。

俺爹常念叨，老北头的旧时光全藏在那一道道皱褶里。这皱褶蜷在青砖墙的裂痕里，蹲在瓦檐剥落的缺口上，嵌在梧桐树皮皲裂的纹路间。这些皱褶会呼吸，吞吐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稀薄的煤烟，七十年代稠密的吆喝，八十年代渐起的喧嚣，以及老街坊们被岁月揉皱又抚平的眉头。

画面来源于电视剧《六姊妹》

破晓，微光，“哐啷”，淮上饭店木板门被卸下，白雾裹挟着高汤的鲜香，钻进了巷子。那汤，用猪筒骨熬制了一整夜，汤面上，浮油凝结成琥珀色的膜。俺姥刚结束夜班工作，烩了一大碗菜熬面。她催促着俺娘：“快去酱园厂，给永华送去！”粗瓷海碗里，卧着青梗菜，菜叶吸饱了高汤，碧莹莹浮在面上，将这美味倒在搪瓷缸里，堆得冒了尖。这一碗菜熬面，陪伴俺爹度过了他的那段时光。在那些艰苦却充满希望的日子里，这简单的食物，是生活给予的珍贵慰藉，让人们在平凡中品尝到幸福的滋味。

老温家玻璃店此时亮堂起来，晨光斜斜切进蒙灰的柜台，店角堆着碎料，阳光一照，满地彩虹渣子。锅炉房的白汽，从北向南，漫过整条街，祁奶雷打不动地去公厕倒痰盂，她弓着腰，踮着裹过的小脚，在磨得发亮的石板路上慢慢颠簸。光荣旅社的招牌高高悬着，被晨光映成流动的霞。

盛夏，正午，最是难熬。蝉鸣嘈杂，树叶却纹丝不动。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如打铁巷的烙铁，一阵雨落下，就蒸腾起雾气。孩子们是不午睡的，四处找寻着玩乐。最好玩的是公厕旁，用浆糊刷了好多层的鞋底布，满墙贴着，趁着主人中午打盹，小鬼们冲上去就撕，“滋啦”一声，粗粝又沉闷，跟着大骂声响彻四周，拿着条术的嬢嬢能追着跑三条街，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实在闲了，就用竹竿去粘知了。游泳是肯定的，大哥二哥带着几个小洋蛋，一溜烟跑去淮河游泳，没人教，扑腾几下，也就都会了，我在一旁，满心羡慕。当然，回来少不得一顿打，但第二天，照旧去游，回来照旧挨打。

傍晚时分，穿劳动服的汉子们，挤在树荫下，暑气还没褪去，一瓶瓶天冰汽水被泡在井把凉里，红红绿绿的。“砰”打开，仰脖一气灌下，喉结滚动，带着冰碴子脆响。卖烟少年，从面粉厂向电影院赶去，路过红旗照相馆时，总会扭头看一眼橱窗里贴的艺术照，黑白照片上色后，新娘子的脸就笑成了喜洋洋的红。木匣子在胸前，用一根绳子挂着，边走边喊：“腰鼓纸烟，一分一颗！”匣格里躺着安全火柴，如同未拆封的岁月。

地上渐渐有了瓜子壳，五分钱的油纸包，叠成三角塔，瓜子浸着粗盐粒，嗑得舌尖发麻，也不肯停下。卖米酒的挑子，踩着点儿来了，与牛肉汤摊子的遍地狼藉不同，它素雅又文静，白布罩和玻璃盖板亮得晃眼，里面是一个个白瓷小碗，米酒中心总会挖个小窝窝，里面是最好喝的酒，不用吆喝都能勾出半条巷子的搪瓷缸。

逢着厂休日，港口浴池的人流，能漫过整个打铁巷，浴池门口飘着硫磺味，人们拎着网兜毛巾，头发梢还滴着水珠，便钻进小吃摊。绿豆圆老头最抠，留巴子上的勺子精准地掠过绿豆圆，或软或硬，多一颗都要抖回去，撇嘴的食客，就会通过多放辣椒油，引他心疼。没钱的孩子们更爱站在便宜的杂烩汤摊子前，看油花裹着粉丝，在铁锅里翻腾，嘴甜的小孩最讨巧，有时碗底会藏着半勺偷偷多给的心肺片。

入夜后，锅炉房的余温开始攀着墙根游走。它把晾在铁丝上的工装裤，烘出潮乎乎的人间气。红风电影院的霓虹灯管漏了光，照着穿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人，脸上忽明忽暗。少年们攥着最后一支腰鼓烟，在暗处吞吐，烟头明灭间，忽见玻璃店的老温，拎着煤油灯出来寻猫，灯影掠过满地碎玻璃，溅起星子，落进淮河，化作渡船犁开的点点银鳞。

如今的老北头，修葺一新的楼房和老屋的瓦檐相互映衬，商业街的霓虹交织着打铁巷的银光，轮船的汽笛伴着艄公的橹声，牛肉汤前排起的长队，热气腾腾讲述着老城的变迁，皱褶是生命的年轮，那些被苦难犁开的沟壑，最终都成了播种希望的垄亩，那些被时光熨平的皱褶，正在新的年轮里悄然生长，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我站在“田家庵民国建筑群”牌子前，看着发黄的老照片，忽听得身后有老人咳嗽，侧耳倾听，那声气穿过数十载光阴，竟与锅炉房放气响动一般无二，如同梧桐树皮下蛰伏的春浆，等待下一个破晓的“哐啷”声。原来，每一道裂痕都在生长，朝着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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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顾 敏

配图 陈波 金广良

责编 童飞飞

初审 孙继奎

终审 沈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