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纪行
一、到无锡去
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家塾中背诵四书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一副绝对，叫作“无锡锡山山有锡，长沙沙水水无沙”。那时我正住在长沙，看到白沙井的沙水，确是清澈得没有一点沙尘，而人们偏要把它唤为“沙水”，名实不仅不能一致，竟至相反。无锡的锡山据说在周、秦时代是产锡的，汉朝有个时候，曾把那地方叫作“有锡”，后来不知为什么竟又改为“无锡”了。锡山现在是不是还藏着有锡呢？也许是像长沙的沙水一样徒有其名罢！远古的传说实在是太渺茫了。但上联中又明明说是有锡，这却把我弄糊涂了。我于是很想到无锡去看看那座有名的锡山。近十年来虽常在江、浙一带来往，却一直没有机会到无锡去。这个夙愿直到最近才得偿了。
二、教育学院
无锡民众教育学院在两个礼拜以前有信来邀请我的大兄莅院演讲肺痨病及其预防方法，大兄因久慕太湖风景，甚想利用这个邀约，偷闲去游一趟，约我同行，我自然更是乐于从命。那天我们乘上午九时的快车由上海北站出发，到无锡刚过午，下车直赴教育学院，高院长因公到南京去了，由俞庆棠女士出来招待我们。我们在院中参观了一周，看了他们学生自制的许多科学仪器，以及所种植的菜蔬，觉得与上海一带的大学完全两样，一个学的是生产，一个学的是消费，他们毕业以后，马上可以到农村中去自己耕种，不求于人，而上海的大学生则毕业以后，高车驷马，只求享乐，哪里还谈得到劳动？
到两点多钟，他们把全院的男女学生召集在大讲堂上,便开始讲演。大兄讲完以后，俞女士一定要我继续向学生讲点什么。我平日老是埋头写文章，就在家庭中都不爱多说话，有人请我讲演，每回都要借故谢绝，这回却被俞女士捉牢了。我正在敬谢不敏的时候，她已经向学生报告出去。事迫临头，无法避免，我只得上台去即景生情地说几句话。我先讲到一般大学里男女同学的现象，雅爱修饰，荒耽娱乐，以致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光阴，毕业以后，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一向都觉得男女同学的制度是要不得的。然而今天来此一看，才知道也不尽然，这院中的学生，男的没有一个着西装的，女的没有一个搽胭脂的，所以我知道修饰并没有花去他们多少工夫，他们把时间都倾注在求学上，自然他们的收获就大有可观了。我这样说下去，我看见满堂的男学生都露着笑容，而以前倚桌欲寐的女学生这时也都为之嫣然了。最后我们在大家哗笑中离开了大讲堂。院中派员把我们送到了太湖饭店。
三、梅园
汽车在无锡与宜兴的公路上驰驱了约莫一个钟头之后，才在一个葡萄架一般的甬道门口停了下来。我们知道已到了目的地，便伸了一伸腰匆匆下车向那篷架下面走去。走不到多远，路被一丛树木挡住了，把路分为两支，在那树丛中却包着一块丈高的青石，上面铐着“梅园”两个大字。过此石碑，路又合而为一，再向上登，地势渐高，路又分为左右二途，再上为一方地，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像巨人一般的太湖石矗立其中。过此我们再寻小路朝山上爬去，举目四顾，一片梅林，几无杂树。可惜我们来时已在夏初，白的梅花早变成青的梅子了。累累然满枝满树，使人想见花时的盛况。这儿与其说是梅园，真不如说是梅山。我们在遍山遍岭、千树万树的梅林中钻来钻去，有时意外地从丛绿中现出一个亭子来，有时又见小桥流水，假山石洞，若把梅园譬作一个天工的森林，这些地方便是人工的点缀了。后来遇到了一个大楠木厅，题为诵豳堂，有二三起人各各围坐在堂畔的台地上品茗，一树绝大的五爪枫，像翠盖一般地张在他们的上面。我们初初看见这种露天茶室，满以为就是太湖饭店了，谁知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只好耐着性子跟向导者再进，随即我们在重重密密的树叶中看到了一个宝塔似的建筑物，我们朝那方向走去，快走到高塔的下面，就在路旁看到了一处西式的红砖房子，门前横着一座悬桥，联络着两所二层楼的洋房，这便是太湖饭店了。我们走进饭店，拾级登上了悬桥，一望太湖，万顷波光，全在眼底，湖中近渚远山，重重相衬。我呆呆地眺望着湖光山色，仿佛自身已登上了范蠡的一叶扁舟，而在五湖中荡漾去了。等到他们把我唤回来，转身望了一下悬桥的另一方面，则见山下的麦田，金黄一片，登时使我联想到去春游北平，第一次登景山俯瞰故宫时所得的印象。
出太湖饭店沿路而上有招鹤亭，再上有石危峙，隙地一方，奥竖一绝大之太湖石，上铐“小罗浮”三字，背面刻有老梅一枝，从此地望太湖，更有如近在眉睫了。
四、小箕山
我们到太湖饭店不多时竟下起大雨来，初来时遥望太湖中那些眉黛一般的远山，清秀如画，谁知一雨之来，竟都隐匿到若有若无之中去了。古人所谓“山在有无中”，也许就是指这种烟雨空濛的境界。看了这太湖的雨景，不禁令人想起琵琶湖的雨景来。十多年前旧游的影迹，又钩上了心头。我忘记了身之所在，忘记了我现在偷闲来此作一日之短游的境遇，忘记了家室之累，仿佛还是独自一人在海外放浪时一样。一叶不系之舟，无牵无挂，由太湖泛到琵琶湖，又去看了一阵岚山的雨景，再回到太湖来的时候，这儿的雨已经停止了。
我们便下山走出梅园，雇人力车到小箕山去。小箕山在鼋头渚对岸，从梅园去虽要经过两个冈，但并无山，所谓锦园，即建在那里。地以山名不见山，以园名又不见园，无甚可观，还不如途中山坡起伏高松夹道，人力车上铃声叮当，与松风相和，倒是别有一种情趣。快到湖滨的时候，有一道长堤，看如西湖的苏堤一样，桃柳相间，堤的两边，遍种荷花，田田地已布满了水面。初夏的晚风，从垂柳丝中飘送过来，涤尽了我心头的俗尘，加之轻车如飞地跑去，真使人有飘忽欲仙之感。
五、鼋头渚
到了小箕山，我们随即摆渡过湖到鼋头渚去。这是一个突出湖心的半岛，因为突出的形式活像一个鼋头，因此得名。在这上面有一个名叫广福寺的庙，其中的素面听说是很有名的。可惜我们来时已近黄昏，未及登山，只在下面的横云山庄逛了一周，其中虽全系人工的布置，然很精致小巧可爱，亭台水榭之间，遍是柳丝荷叶。我从前在镇江焦山定慧寺曾见一种曲竹，觉得颇为稀奇，此地的藕花深处却有几树曲柳，不仅树枝扭曲，连树叶都是绉缩的。
鼋头渚的名胜当然不在横云山庄的人工培植之处，而在天工所成就的矶头乱石之间。我们走下到那怪石嶙峋的湖边，脚踏到那巨大尖削的石块上，顿时想到南京燕子矶的情景来。只是那儿离水面很高，下有深潭，故成为一个绝好的自杀处。这儿虽时有惊涛骇浪，奔驰而来，究竟那些金字塔一般的岩石是由浅而深，非若悬崖可比。这儿只可以听涛，不便于自杀。所以我们来到这儿，对于眼前的银涛碧水，只有羡慕，而无恐惧。惟当时湖风很大，那些巉岩岭上，几乎立脚不稳，我要把前面崖石上前无锡太守廖纶摩写的“横云”及“包孕吴越”儿个擘窠大字收入镜箱，却与狂风作了一场苦斗。
等我们乘原渡船回到小箕山来，已经是夜幕欲下的七点钟了。在锦园嘉莲阁附近走了一下，仍坐原车回到太湖饭店。
六、宝界桥
早晨我们还没有起来，就有许多人力车夫，蝇集在我们窗下。待至八点钟我们雇定两部车子冒雨出发，预定的路程是先到长桥，再至蠡园，看太湖风景，最后到惠山品天下第二泉，由此赴火车站搭下午三时一刻的快车回上海。
我们离开太湖饭店的后门，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就是阡陌相连的桑田。这确是无锡的一个特色。我们在无锡城周跑了百来里路，除了少数的麦田而外，尽是桑田。有时一丘之间，桑麦杂种。种寒豆的，两日来仅见到三畦而已。
这时蚕事已过，桑叶都被剪了下来，桑田中只剩得虬龙秃枝，盘根错节，形状的古怪，树枝的低矮，虽千年老松不过如是。间或也有尚未剪除的桑田，则直立丈高的小枝上，满挂着大片的绿叶，我们从其间走过，全被遮没，不为外人所见，蚕娘们在其间一面采桑，一面找情郎絮话，确是一种理想的地方。我走过这样的桑田里，才知道“濮上桑间”的故事，并不是文人想象之词，实大有可能呢。
我们走到宝界桥的时候，正值倾盆大雨，但我们仍下车走过桥去，在柳下拍了一张长桥雨景，此时的诗情不在桥头杨柳，而在湖上渔翁。这些蓑笠翁在斜风大雨中，展开他们的渔网，一网打尽了湖上的风光，确是一幅最美的画图。谁说这画中没有诗呢？我看到他们身上的蓑笠，暗喜我何幸在雨中来到这儿，刚刚见到了太湖的特色。若在晴天来游，一定免不了要感着一种缺憾。我敢说太湖最宜的是雨，最值得看的也就是这些蓑笠的渔翁，空濛的山色和烟雨的湖光。
七、蠡园
在长桥看过雨景，便驱车赴蠡园，那是邑人王禹卿所建，门前与西湖的刘庄相仿佛，惟每人要收门票大洋五分，进大门没有多远就可从一圆门望见五里湖。进圆门循红栏杆走去，便有假山、石洞、亭阁之类。园中最多的花木仍不外是杨柳荷花。荷池也就是侵入湖水的领域，池上建有一个水阁凉亭，夏日到那上面去品茶、垂钓，倒是很舒适的。在这园中我最爱的地方，还不是这个凉亭，而是最里面临湖的一个亭子。亭周有槛杆，湖边又有曲栏，两旁植有杨柳。从这几重的栏杆外，垂柳丝中，衬着一片激滟的波光，再画上两道眉峰，真有如含笑的西子。园中不仅可供游人暂时的游览，还可以供避暑客之住宿，而每月房租，每间亦不过十元而已。其中且有游艇之设备，湖上划船竞赛，较之青阳港当又是一般滋味。
八、惠山
到无锡最初看见的是锡山，最想去游的也是锡山，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游，只好到惠山上面去相对景仰一番而已。
我们走进惠山寺，最先就去看惠泉，泉上有赵松雪所题“天下第二泉”五个大字。庙侧有一石洞，据云从前有一和尚即穴居于此，乾隆来游时，曾以三片竹叶之火沸泉以进。庙中有南宋尤文简公遂初书院遗址，今已成一酒馆，我们即在这上面品泉吃炒面，泉水甘美，面则难吃已极，且索价又昂，不能不自认上当。
惠山寺边有一种特产，即无锡朋友常带来送我们的泥人。从前他们只知道利用那富有粘性的泥土，塑些长眉佛、观世音、罗汉、刘、关、张、本地美人一类的人物，近来却也趋时，而造出一些维纳斯裸体女神像，权力的女神像等等来，显系受着西洋的影响。但价钱还是便宜得惊人，我买了一个全身涂银的和平女神立像、一个权威女神骑狮像、一个时装女人像以及三个黑漆的狮子，六件共价一元半，其中八寸大的伏狮每个所费尚不到八分洋钱，而且做得维妙维肖，真是价廉物美。这种手工业，如果能够推销到全国，一定可以与许多舶来的粗糙塑像抗衡，可惜连在相距三个钟头火车的上海都买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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