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关于大理的叙事,往往从“来到这里的人”开始。在他们的记述中,大理是一种被凝视、被靠近、被理解的“别处”,是城市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但对八旬而言,大理从来不是被选择的对象。他出生在洱海边的双廊白族渔村,生活、劳作、盖房、迎来送往,始终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苍山与洱海并非风景,而是每日面对的现实;村庄的边界、山势的起伏、风向与日照,构成了最早、也最直接的空间经验。
八旬近期完成并正式投入运营的大里木夕·伙山酒店位于大理双廊镇后山上的伙山村,远离洱海边最密集的海景民宿带。最初,这里并未指向一间需要被经营的酒店,它更像是一处从八旬持续多年的建造实践与本土生活中自然生长出来的空间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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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双廊镇伙山村的大里木夕·伙山酒店
当越来越多关于大理的叙事,来自外来的目光与想象,八旬的建筑实践,恰恰来自一种长期置身其中的状态——不是进入地方,而是始终生活在地方内部。这种位置差异,也决定了他与建筑之间截然不同的关系。
在八旬成长的语境里,建筑并不是一门需要被命名的专业。在白族村落中,盖房子是一项日常技能,是集体协作的一部分。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建筑师,也不依赖完整的图纸,人们凭借长期积累的经验判断结构、尺度与方向,房子在一次次实践中被建造出来。
因此,八旬并非“半路进入建筑”,而是从一开始就身处其中。相较于学院体系中被拆解、被讲授的建筑知识,他所掌握的是一种更为隐性的地方经验——关于材料如何应对气候,空间如何回应生活,建筑如何在时间中被使用、被修正。
教育资源的匮乏,让他很早进入现实世界,但也让建筑成为一种与身体经验紧密相连的实践。二十出头的年纪,他跟随赵青参与杨丽萍的太阳宫、月亮宫建造,在真实的工地中学习工艺、结构与材料的更多可能性。这些经验并未转化为固定的形式语言,却逐渐沉淀为一种越发敏锐的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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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旬的建筑实践之一,位于大理凤羽佛堂村的稻田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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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旬创作的临时建筑“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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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凤羽祷告村经过改造后的星空餐厅
对于八旬来说,所谓“非科班”,并不意味着缺失,而是另一种路径:通过反复建造、使用、修正,在时间中形成对空间的理解。建筑不再是被设计出来的结果,而是一种在生活中不断被验证的过程。
2000年代中期,八旬将自家晾晒鱼干的房子改建成了双廊村的第一间民宿“粉四”。那时候的双廊还是几乎“无人问津”的原始状态。房子开始被陌生人居住,空间的尺度、动线与采光,被不断放大、检验。客栈成为一种极其直接的学习场域:房间是否舒适、公共空间是否自然聚集、光与风如何在一天之中流动,这些判断无法通过想象获得,只能在真实的停留中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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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双廊村的第一间民宿“粉四”(左),由八旬将自家房子改造而成。经营多年后现已被重新设计并改造,标志性的青石拱券被保留下来(右)
随着双廊逐渐被更多外来者看见,八旬也开始为他人建造与改造空间。他为导演张扬打造了“归墅”,应对方“至少100年不会坏掉”的要求,耗时四年打磨每一处细节,考虑到大理强日照,选用青砖灰瓦以灰色调为建筑色彩基调;为画家沈建华设计私宅“白居”,让建筑成为艺术创作与日常起居的共生容器;为长期跟随自己工作的核心成员小洋姐打造私宅,将多年对居住需求的观察融入细微之处;至今仍在运营的“木夕大里·洱海”,通过七间客房加一间餐厅的紧凑布局,沉淀下居住空间的运营经验。
这些项目横跨不同需求、尺度,让他对居住的理解愈发细致,所有判断都来自真实居住场景的反复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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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大理双廊洱海边的木夕大里·洱海酒店
这一阶段,他并未试图建立鲜明的个人风格,而是不断在材料、结构与空间关系中寻找平衡:青石、青砖、灰瓦、木料与钢结构并置使用,既回应当地的气候与建造传统,也容纳新的生活方式。
在持续回应居住与使用的同时,他也始终渴望一种更纯粹的表达场域和用艺术与文化继续为家乡注入活力。由此,八旬逐渐形成了一种清晰的区分:居住空间首先关乎身体感受,而艺术与公共空间则更多指向情绪与精神。这种区分也体现在材料选择上。那些承载艺术表达的空间——无论是伙山美术馆,还是双廊主街上的第一间书店“山茧”——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压木纹的清水混凝土。材料在这里不只是技术判断,而成为情绪密度与表达强度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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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双廊镇主街上的第一间书店“山茧”
伙山美术馆的出现,并非一个被预设好的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甚至不具备一个清晰的功能指向。对于八旬来说,这更像是一次无法被压缩的建造过程——关于空间、时间,以及个人表达边界的反复试探。
伙山美术馆藏在双廊镇后山伙山村的寂静里。这座距离洱海边车程约一小时的村子,是被海景民宿热潮遗忘的角落。2011年,八旬找到这片土地,最初的想法简单纯粹——远离洱海边的喧嚣,建一栋属于自己的隐居之所。在他看来,复制山下的海景民宿毫无意义,不如打造一座壮丽的艺术空间,让人们的目光从拥挤的海边,投向这片沉寂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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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双廊镇伙山村山野间的伙山美术馆
纯粹的木纹清水混凝土,与他之前擅用的风格迥异。而在这片高海拔的荒芜之地,建设的难度可想而知:他亲手推平施工车辆进出的道路,从几公里外拉来建房用电,还要带着本地工人从零开始摸索清水混凝土的施工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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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山美术馆由纯粹木纹清水混凝土构筑
伙山美术馆由一条长长的通道和一个环形主体构成,但进入其中,路径的设置却并非线性明确。当人行走其中,会产生短暂的迷失感,却始终能够重新找到方向。这种介于“引导”与“放任”之间的空间状态,是八旬反复探索的一种方法。
建造伙山美术馆的过程持续了十余年,至今仍处于未完成的状态:资金并不充裕,施工时断时续,计划不断被现实打断、重写……但八旬从未急于为这里赋予明确的用途。它不是为了展览而存在,也并非为了迅速吸引人流。空间更多地被当作一种容器——允许人进入、停留、游走,却不强迫任何行为发生。正是在这种开放状态中,艺术、交流与聚集逐渐在这里自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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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山美术馆由一条长长的通道和一个环形的主体构成,建筑结构细节与混凝土纹理细致考究,空间更多地被当作一种容器
建筑在等待中成形,也在等待中被理解,它并未试图制造事件,却在不经意间积累起一种持续的文化引力。让八旬始料未及的是互联网的传播力:建筑尚未完成,社交平台上关于“伙山美术馆”的打卡帖就不断涌现,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
随着时间推移,伙山逐渐成为一个被“不断返回“的地方。艺术家、朋友与旅人陆续到来,停留的时间被拉长,关系在反复相遇中建立。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关于“居住”的需求自然浮现出来……
在成为今天的酒店之前,大里木夕·伙山酒店最初并不指向“经营”。
这片空间原本是八旬为自己预留的一处工作场所,一个可以停留、思考、修补与反复进入的地方,更接近工作室或日常使用的空间,而非明确的项目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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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掩在双廊镇伙山村山野间的伙山酒店与伙山美术馆
正如八旬一贯的建造方式,伙山酒店并非在一开始就拥有完整的设想。对他而言,建筑从来不是在图纸上被一次性解决的问题。八旬习惯在大致想清六成之后便开始动手,剩下的部分,则在建造、使用中逐渐浮现。
这种工作方式,也决定了伙山酒店的生成逻辑。最初的空间,在使用中不断被修正:某些尺度被放大,动线被重新梳理,光与风的进入方式被反复试探。伙山酒店并不是一个被策划出来的酒店项目,而是从供个人使用的空间,缓慢过渡为一种可以容纳他人的居住形态。这一转变并不激烈,甚至显得有些模糊,却与八旬一贯的建造节奏高度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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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蜿蜒山势向上,抵达被植物掩映着的伙山酒店入口
在这样的过程中,建筑的位置与姿态也随之确定下来:三栋坡屋顶建筑顺山势展开,体量被刻意压低,建筑并未试图成为风景的中心,而是退让到环境之中,成为山海秩序的一部分。它不是被“设计成这样”,而是在时间中逐渐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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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并未试图成为风景的中心,而是退让到环境之中,成为山海秩序的一部分
真正进入大里木夕·伙山酒店之后,很难用照片概括它的空间状态。顺着蜿蜒的山林步道走向酒店入口,两侧的粗粝石墙呼应苍山岩脉,草木景观野趣盎然,枝叶投下流动的光影。
这里并不存在一个可以“一眼看清全貌”的视角,建筑也并未试图为行走设定一条最短路径。相反,空间在不断地被拉长、拆解,并通过游廊、台阶与高差,制造出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行进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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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山酒店的户外小径巧妙地在主体建筑外创造了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行进体验”
在一座独立的小房间中完成入住登记后,客人会被带领着穿过一段以青石为主材、光线刻意压低、由拱券门序列形成的空间,仿佛进入一座城堡内部。这个独特的空间与“日常体验”刻意拉开了距离,也与八旬建造的第一间民宿“粉四”的大堂有着某种精神上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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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进入室内,首先抵达的公共空间中,光线被刻意压低、由拱券门序列形成的空间,与“日常体验”刻意拉开了距离
行走在伙山酒店,更像是在一段被精心放慢的路径中前进。转角之后,总会出现新的方向:上楼或下楼,向内或向外,更暗或更明,通向庭院、回廊,或是另一段并不完全相同的空间序列。短暂的迷路并非失序,而是一种被允许的探索——人在其中失去对整体的掌控,却不断获得新的发现。
这种“好的迷路感”,来自于空间的非线性组织:公共区域之间彼此贯通,却并不强调清晰的功能标识;路径并非被压缩为效率,而是被展开为体验。行走本身成为了“使用空间”的一种形式,而非到达目的地之前的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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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并不存在一个可以“一眼看清全貌”的视角,建筑被刻意降低存在感,通过游廊、台阶与高差,创造探索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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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区域之间彼此贯通,室内、室外的环境与空间也并未被完全分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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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内、外的路径被展开为体验,行走本身成为了“使用空间”的一种形式
客房的设置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感受。几乎每一间房都拥有不同的尺度、朝向与观看方式,彼此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它们并未被统一为标准模块,而是在整体结构中各自生长:有的面向洱海,有的借景山林,有的在转角处截取一段天空。自然景观因此不再是被分配的资源,而是一次次被重新发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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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间客房的每个角度都拥有不同的窗景,自然景观因此不再是被分配的资源,而是一次次被重新发现的结果
这种差异并未造成干扰,反而建立起一种安静的秩序。房间之间互不打扰,公共空间则为偶遇与交流预留可能。居住在这里,更像是在一座持续展开的建筑中短暂停留——人在其中行走、停留、回望、迷失,又重新找到方向。
或许正因如此,伙山酒店的空间难以被完整记录。它并不依赖单一画面成立,而是在不断的行走中被感知。建筑不急于被看见,而是邀请人慢慢进入,在时间与身体的参与下,逐渐显露出自身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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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的公共区域建立起一种安静的秩序,但同时也为偶遇与交流预留可能
当被问及伙山美术馆究竟何时完工之时,八旬有些耐人寻味地说:“也许,我并不希望它完成。”从伙山美术馆到伙山酒店,建筑始终没有被赋予明确的终点。对八旬而言,或许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仍在继续的实践——空间在被使用,也在被修正,建筑因此成为一种与地方持续发生关系的方式。
采访:mizi、杨叶撰文:mizi
编辑:杨叶编排:薛韬
摄影:雷坛坛、大巍、王厅、潘杰、柠檬
图片感谢建筑师八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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