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文摘自《邛崃文史资料》第五辑(1991年10月),作者强子元,原标题《西干校师生邛崃遇险记》
正文
一九五〇年二月八日,西康人民干部学校全体师生一千多人,带着三十余辆满载行李的大胶轮车,在四个班的警卫队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开始了从成都向西康省会雅安的徒步行军。当天宿双流县,次日到新津县后得悉有小股土匪骚扰,滞留至十一日始继续前进。行至邛崃县境之高桥果遭土匪袭击,因时已黄昏,又不明敌情,便就地宿营。经与某部路过之工兵营和当地武装游击队(实际是邛崃一、二区的工作队。原编者)取得联系后,便于二月十二日“三更造饭”、“五更拔营”向邛崃县城进发。
寒风凛冽,黎明前的黑暗,更被枪声搅得紧张了。为了便于护卫,我们排成五列纵队前进。时而从前面传来口令:“往下传,卧下!”“往下传,不许讲话!”“往下传,跟上!”“往下传……”枪声愈来愈密、愈来愈近,天也渐渐明了。当我们隐蔽在公路两侧时,只见解放军战士三三两两地猫着身子从竹林院墙角下、田埂后向敌人射击,保护着我们这一千多赤手空拳的学生。当时我们却如小孩子玩火炮一样,既害怕又兴奋。怕的是子弹打着自己;兴奋的是能有幸目睹真正的战争场面。忽闻马蹄声声,通讯员快马加鞭急驰而过。“小鬼!有什么情况?”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大声呼问。“有个同志挂彩了。”他一面扬鞭一面回答。顷刻便见几个解放军用门板抬着伤员下来。血!染红了军装的血,像一团火烧灼着同学们的心,枪声渐趋激烈,子弹在头顶飞啸,公路尘埃飞扬。此刻,我们这一群从来没有嗅过火药味的学生才意识到战争的严峻。而且也隐隐觉得今日所遭遇的绝非小股土匪。一下子队伍像受惊的野马群,一个个狂呼乱叫地跑开了。不知是谁大声疾呼:“卧倒!卧倒!……”我便爬在田里匍匐前进。仿佛有叮当之声,我发现自己荷包里揣的四块银元丢了。可惜只拾回两元便不敢再寻找。心想,掉了队当俘虏怎么办?何况只有两块钱。同学王与君稍长于我,见情况紧急,便对我说:“不管发生多么严重的情况,我俩生死都在一起!”从此,我们总是互相关照着。猫着腰跑或匍匐而行,不仅速度太慢,且十分累人;直着身子跑,又暴露目标太大,特别是冬水田连成片的地段,田埂窄而小,两边亮晃晃,困难更大。我们便采取先瞄好前方一个隐蔽处,然后来一个突然跃起,以最快的速度猛冲过去。就这样跑跑藏藏,藏藏跑跑,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跑了多少里程。遥见公路大黄桷树旁有一黑青瓦、黄土墙的么店子,心想土墙和青瓦是可以躲避子弹的了,像海员在大海里遭遇风暴,突然发现避风港一样的高兴。更加拼命地跑呀,跑呀,跑!一位同学瘫倒在地,脸色苍白,痛苦万分地呼救。说的是他臀部受伤,弹头没有出来,我们便七手八足地把他抬起就跑。或许是没有经过训练之故,也可能是早已筋疲力竭了,七八个小伙子抬一个人,不过跑了百十步路程,一个个竟气喘吁吁迈不开步了。柳云副校长正在公路中央指挥。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红绸包着的小手枪还像往常一样挂在腰皮带上,镇定自若地双手叉着腰,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们顿觉安全多了。经请示后,他叫我们把负伤的同学安置在大车上,这才算是释了负重。
么店子内早已人头攒动,难以插足,我和与君同学好不容易才像打楔头一样挤了进去。虽有了安全感,但口渴难挨,正好一女同学从提包里摸出桔子来吃,好不令人羡慕!我没有勇气向陌生人讨东西吃,更何况是一位女同学,只好望桔止渴,咽干口水。可与君同学却把手伸了出去:“给我一个吧。”那位女同学果然给了他一个。他分了一半给我,真感激!同时打从心眼里佩服与君的勇敢,实在太疲倦了,难得片刻安宁,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虽然舒服,可赶不上部队怎么办!”“要是一发炮弹落下来,我们岂不全完了!”这正是大家最担心的问题。有人这么一提示,便再没有人敢停留在此了。又开始了一场亡命的狂跑。估计已是中午二时许,虽时有零星枪声,但已较前稀疏多了。我躺在一片凹地里,冬天太阳暖暖的,竟然呼噜入睡了,朦胧中忽闻一声惊叫,呀!一位女同学的腿部负伤了,血正往外渗。有几位同学搀扶着她,我解下围巾急急忙忙地给她包扎起来。枪声骤然四起,如放鞭炮一般。一发炮弹撕心裂胆地呼啸而过。轰!冬水田被激起一万多高的水柱。我趴在公路下,软软的泥土,脸几乎埋了一半进去,觉得什么东西把手臂刮了一下,见没有血才放下心来。忙问与君道:“你没负伤吧?”他答:“没有。”于是又继续往前跑。直到发现机枪手才知道我们已跟上突围的前锋部队了。我问解放军机枪手同志:“怎么没见土匪呢?”他答:“就在前面乱坟包后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包白头巾的脑袋一晃,一颗子弹飞来,解放军把我的头一按,继续射击起来。跟在他身后又不知跑了几多路程,我的挂包已装满了暖烘烘的子弹壳。也许这就是十八岁的“童心”吧。
距邛崃县城约十华里处,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木结构公路桥已被土匪破坏,孤零零地只剩下几根木梁,有一辆工兵营的大卡车从木梁上冲过去了。真棒!呼!第二辆也冲过去了。呼!第三辆不幸歪斜着车身被搁在了桥梁上,车轮仍不停地转动,我们忙问身边那位解放军同志:“怎么办?”他说:“敌人已经封锁了公路桥,必须把敌人的火力压下去。这里危险,你们快绕着水面窄的地方过去。”接着他又说,昨天早晨就没有吃过一口饭,饿极了。真巧,与君同学还带着一封新都桂花糕,当即送到这位解放军同志面前,他高兴极了,一边吃一边催促我们快离开。小溪水面狭窄处不过二三米宽,溪水悠悠地流淌着。看来不太深,但又跳不过去。趟水吧,数九寒天还得脱去衣裤。正在为难之际,不知是谁拉来许多稻草把它放在溪水里。只要加速跳跃,一只脚轻轻在草把上一踏,借助草的浮力便可过去。同班同学吴谋与我相距不远,正准备起跳,忽听他哎呀一声,身子摇晃着往后仰,我急忙去扶他,只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要说什么话,可什么也没有说就面如土色永远闭上了眼睛,唯胸膛的血还不断地往外淌。等摘下他的胸章,取出他的笔记本,我们才含着眼泪无可奈何地匆匆离去。
三十华里的路程,经十多个小时的战斗,终于突破敌人的重重包围。进邛崃县城已是掌灯时分,先稍憩于邛崃剧院,后移住县高中校。解放军同志用大锣锅给我们煮面条,柴火噼啪,光焰照人,云蒸雾漫,好不热闹!虽然只有红辣椒和盐巴做佐料,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真是美味佳肴呀!热气腾腾,扑鼻的香味诱惑力太大,而同学们苦于没有碗筷,急得团团转,很幸运,我带着漱口盅,虽不太大,但解决问题。一位同学急中生智,揭下帽子大喊:“来一碗吧!”就这样用帽子盛着面条,唏哩呼噜地狼吞虎咽起来。一个班一百余人挤在一间教室里,拉来稻草权作盖垫。北风呼啸,夜特别黑,枪声不绝于耳。我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子里浮现出刚入校时那位年轻的女解放军(即后来我们的班主任王素芳同志),把我领到华西后坝一家公馆的水门汀地面上安铺时的情景。她说:“这是你们参加革命的第一次‘洗礼’——从床上睡搬到地上睡。”现在看来那算什么‘洗礼’,今天——二月十二日才算得上革命的‘洗礼’。二月十二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日),隆冬深夜,北风如剑,住宿的邛崃县高中校教室窗户全是光框框,稻草数把难以御寒,同学们只好象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在一起以体温相互取暖,班上的十多个女同学也挤在教室一角。从枪林弹雨中摸滚爬跑了一天,既紧张又困倦,可土匪攻城激烈,虽然曾也朦朦胧胧地迷糊过一阵子,但终不能入睡。第二天天刚破晓,陆陆续续又回来一批同学,他们诉说着掉队之后各自的艰辛和惊险。有哀求农民保护方得以脱身进城的,有出了钱才被掩护下来而未被俘的……但,我印象比较深的还是我们班上的一位黑胖黑胖、留着光头、穿国民党军棉衣的同学。他说:“因为太累,我爬不上大车,谁知竟睡着了。土匪追上来时,若不是赶大车的解放军喊我跑,肯定就当俘虏了。因时已黄昏,我一个人掉在队伍后头,提心吊胆地在田野里潜行,忽闻脚步声,便立即趴在稻田里伪装成死人,而脚步声竟朝着自己走来!我吓坏了,屏住气一动不动,悄悄转头偷偷瞄了一眼,呀,是解放军!一下子心都高兴得快跳出来了。忙喊道:‘解放军同志,我是西干校掉队的学生,带我进城吧。’又把胸章给他们看。原来他们是解放军的搜索队,我也就被带进城来了。真险,也真幸运!”他的确很险,也的确很幸运。后来得知,陈科忠、李世铨两位同学和解放军伤员李怀姓同志被俘后均遭土匪杀害。另一个印象比较深的则是学校的司号员——一个华北来的小解放军。他十五六岁,红红的脸蛋,大棉军装老是绾着两支袖口和裤脚管,一股孩子气。大家亲昵地叫他小鬼,也不知其姓氏。他没有武器,只带着一支擦得锃亮的军号。在突围中,他为学校赶回七匹拉大车的骡子。我们特地去走访他,与他交朋友,他热情地掏出仅有的几支香烟请我们抽,还教我们扭大秧歌,使我们暂时忘记了还处在被敌人包围的危险之中。所驻学校的后院,可望见城墙上解放军战士。他们有的蹲在堞后向城外的土匪射击,有的正在运送弹药。枪声时疏时密。因为天冷,我们便一堆一堆地围在院坝里烧火取暖,谈论着眼下的局势。突然飞来一颗冷弹打在一位同学的肩上,因系强弩之末,这位同学的呢大衣并未被洞穿,肩上只留下一个大青疙瘩。可这颗冷弹也就把我们撵进了室内,从此,上厕所也得小心翼翼了。夜幕又渐渐降临,心随着夜的深度和枪声的密度更加忐忑不安。一个多么难熬的夜呀!凌晨二时许,当枪声和黑夜啃噬着神经之际,忽然传来“土匪打进城了”的叫喊声。接着,杂乱的奔跑声,人的叫声,马的嘶鸣声搅成一团。我情不自禁地喊道:“我们不跑!天这么黑,人生地不熟,往哪儿跑呢?”同学们赞同道:“对。不能跑!跑出去死还不如大家一块呆在这里!”“团结就是力量,大家在一起总要好一些。不能跑!”我们第五班的同学都没往外跑。结果却是一场虚惊。土匪并没有攻进城来。只是耽惊受冻了一夜。但确有匪特捣乱,并枪杀了我校护士班班长李万选同志。
第三天,即二月十四日下午二时许,天开始放晴,城墙内外,军号声互答,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援军到了!同学们涌上城墙看着解放军抓土匪。这时枪声也变得特别清脆悦耳,令人振奋!我们可以上街了,出校门第一件事,便是去医院看望负伤的同学。在去医院的途中,班上的同学互相自我介绍。我第一次认识了丁佑君,她文静寡言,穿一件蓝色长呢大衣,短发,虽在战乱之中,仍很整洁,给人一种少有的平静之感。
(原注:中共邛崃县委党史研究室供稿)
资料来源:
《邛崃文史资料》第五辑(1991年10月)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