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垕我们来到洛阳,我们走进了洛邑古城。
这座被誉为“中原渡口”的古城静卧在洛阳市老城区,以它独有的方式,讲述着一段跨越四千年的绵长故事。
“洛邑”之名,源自周朝。周公营建洛邑,定鼎中原,这里成为周王城的所在地,亦是“中国”一词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源头。自此,这片土地先后成为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十三朝古都的政治心脏与文化摇篮,承载了半部华夏文明史。
令人讶异的是,这座投资127亿、历时十年精雕细琢而复现的古城,竟不收门票——只需一证在手,便能踏入这片层叠着千年时光的天地,与历史迎面相遇。
一、文峰塔:凌空执笔,镇守千年文脉
步入古城,仰首便与文峰塔相遇。它并非以刺破苍穹的凌厉之姿,而是以一种沉着静穆的态势,稳稳立于天地之间。塔身以青砖层层砌就,九级密檐如层层叠叠的史册,收敛而含蓄。檐角短促,轮廓似竹节般清瘦挺拔,在雨后澄澈的天光下,泛着温润而沧桑的光泽。这座始建于北宋的楼阁式砖塔,曾湮没于明末的烽烟,又在清初的晨光中重生,它本身就是一部站立的史书,砖石间铭刻着不朽与坚韧。
沿着历史的回廊走近,塔的意蕴方才徐徐展开。
首层供奉文昌帝君,执掌士人功名禄运;二层敬奉魁星,主天下文章兴衰。一门一阶,皆是古人“崇文”信仰最虔诚的物化。
驻足塔下,仿佛能听见历史的潮声——那是左思《三都赋》成,洛阳纸贵,文人争相传抄的熙攘;是陈寿于青灯下秉笔直书,著就《三国志》的沉静;更是曹植临洛水神思飞扬,留下千古绝唱《洛神赋》的浪漫。乃至无数诗家墨客,面对国色天香的牡丹,挥毫泼墨,留下绚烂诗篇。文峰塔,早已超越了一砖一石的物理存在,它化作了河洛大地上空一颗璀璨的文曲星宿,是灵气所钟的图腾,默默护佑并激励着往来才士,将满腔情怀化为锦绣文章,汇入这浩荡千年的文明长河。
二、新潭:一汪碧水,浮载半部盛唐
文峰塔的静穆向北延伸,便化入了一脉幽邃的碧色里——那便是新潭。
它并非天然生成,而是历史一个深邃的注脚。武则天大足元年,因通济渠“漕船往来,千里不绝”以致壅塞,女皇一声令下,于是“引漕渠,开新潭,以置诸州租船”。这汪人工开凿的碧水,自此成为帝国漕运的咽喉,万国舟楫的归泊处,“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
千年潮汐退去,昔日的喧嚣与富庶沉入了水底,化作一片令人心静的澄明。潭水是透亮的绿,仿佛一块被时光打磨温润的翡翠,将岸上的文峰塔、垂柳、粉墙黛瓦,一一揽入怀中,再轻轻荡漾成朦胧的倒影。
水是活的,沿着仿古的渠岸蜿蜒徐行,一座座单拱石桥如月横跨其上。午后阳光穿过柳丝,在青石驳岸上筛下点点跃动的金斑;有锦鲤悠然曳尾,划开一池云影天光,倏忽间又隐入深碧。
漫步潭边,昔日“天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河路”的轰鸣,早已被游人的轻语与风过柳梢的飒飒声取代。然而,那盛唐的气韵似乎并未消散。它浸在微润的空气里,渗在每一块被水流抚平了棱角的岸石中。凭栏凝望,恍惚间仍能想见张环《新潭赋》所描绘的“花明上已,柳暗长津”的旖旎,与“出金埒之游骑,下琼楼之美人”的繁华。如今,是身着汉服的少女凭栏拍照,衣裙与水光共摇曳;是老者静坐石凳,望着水面出神,仿佛在与一段浩瀚的往事默然对话。
这新潭,像一页被清水浸透、字迹却依然磅礴的史书。它不再承载沉重的漕粮,却承载了更重的——一个王朝遥远的梦影,与后世无数人于此生发的、对那个开放辉煌时代的无限遐想。
三、一眼千年:在砖石褶皱里阅读时光
洛邑古城最令人着迷之处,在于它并非一座凝固于某个朝代的“标本”,而是一部以砖石土木写就的、层叠打开的编年史。漫步其间,仿佛行走在时间的断层上,每一步都可能踩中一个王朝的印记,每一次抬眼,都能与不同世纪的光影对视。
这种“一眼千年”的震撼,在古城东南角那处下沉的遗址坑中达到极致。俯身看去,隋唐大运河新潭码头的岸基石赫然在目。巨大的石块以古老的榫卯结构紧密咬合,石面上被缆绳磨出的凹痕,仍清晰传递着“漕船往来,千里不绝”的触感。它们之上,叠压着金元时期洛阳故城的夯土城墙,黄土中夹杂的瓷片与瓦砾,沉默地诉说着作为军事要塞的粗砺往昔。
再往上,则是明清两代增筑的规整青砖墙体,砖缝间的白灰线,勾勒出帝国晚期更为精细的防御姿态。从隋唐的基石,到金元的夯土,再到明清的砖壁——不同材质的“书页”垂直叠合,地质学般直观地展示了这座城市防御体系在近千年间的演进与累积。
然而,历史的层叠绝非简单的垂直堆砌,更是水平方向上的交融共生。当你从遗址坑抬起头,目光所及,便是活生生的全景:脚下是元明时期的石板街巷,蜿蜒深入;两旁是清式风格的民居商铺,青砖黛瓦,马头墙错落有致;偶一转身,民国风情的拱券门窗或西式雕花,又会在拐角处带来一丝时代的变奏。唐的恢宏气度、宋的雅致简约、元的豪放粗犷、明的敦厚严谨、清的繁复精巧,乃至民国的中西合璧,这些风格并非生硬拼接,而是在统一的古城肌理中,经由时光之手调和成一种和谐而丰富的“洛邑风貌”。
那些如定海神针般散落其间的历史遗存,更是这部立体史书的关键坐标。金元时期的河南府文庙,棂星门肃穆,大成殿巍然,依然飘散着绵延数百年的书香与祭孔钟磬的余音;不远处,始建于曹魏的妥灵宫遗址,默默铭记着“武圣”关羽首级曾妥寄于此的悲壮往事,堪称天下关帝庙的渊源;而静处一隅的四眼古井,自西周凿成以来,甘泉从未枯竭,它像一只深邃的地眼,凝视着从“郟鄏”到“洛阳”,所有王朝更迭与市井炊烟。
在这里,时间不是一条逝去的直线,而是一个可触、可感、可漫步其中的场域。隋唐的呼吸、宋元的筋骨、明清的肌理、民国的表情,共同构成了古城鲜活而复杂的生命。这便是在洛邑古城最独特的阅读体验:你无需翻阅沉重的史册,只需用目光抚摸过一道砖缝、用脚步丈量过一段街巷,便能直观地读懂——何谓“沧桑”,何谓“厚重”。
四、活着的古城:一场流动的古今对话
洛邑古城真正动人之处,在于它从未死去。它不是一个被玻璃罩封存的遗迹,而是一座依然呼吸、生长,并与今人热烈对话的生命场。
这种生命力,并不总是以绚烂饱满的姿态示人。譬如在这晚秋时节,立德坊前的一池荷花,早已卸去了夏日的盛装。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绿波”,已然蜕变成深浅不一的赭黄、锈褐与斑驳的苍绿。它们不再是无暇的碧玉盘,而像一张张被秋光浸透、被时光揉皱的宣纸,边缘卷曲着,以嶙峋而倔强的线条,支棱在渐凉的水面上。昔日的“红云”消散了,只留下零星的莲蓬,如沉思者般低垂或挺立,蜂窝状的孔洞盛着秋风与寂寥。偶尔有一两瓣未曾零落的残荷,颜色是褪尽的浅绛或干枯的深褐,如同褪色的锦缎残片,挂在枯茎上,在逆光中显出一种透明而脆弱的质感,脉络清晰如老人手背的纹路。
古人于此见繁华,赋诗唱和;而今人于此,却更易窥见生命的另一重底蕴——那繁华落尽后的风骨与静穆。荷香已然杳然,空气里弥漫的是清冽的秋水气息与植物干燥的微尘味。赏荷的人依旧,镜头对准的,不再是灼灼其华,而是枝干曲折如篆的线条,是枯叶与倒影在水面构成的抽象画卷,是那一份繁华褪去后,时间所雕刻出的、耐人寻味的残缺之美与生命轮回的坦然姿态。
而比荷花更绚烂的,是流动于街巷间的当代“霓裳”。这或许是古城最具奇观意味的景象:汉服的广袖与齐胸襦裙,宋制的褙子与百迭裙,明制的马面与长袄,甚至敦煌飞天般的彩帔……各式传统服饰,如同时代长河中泛起的浪花,重新翻涌于古街的石板路上。
少女们并非笨拙的模仿者,她们提着裙裾跑过石桥时漾起的笑声,执团扇半遮面在朱门前摆拍的专注,提着宫灯于暮色中回眸的剪影,都让那些古老的纹样与形制,重新被青春的体温与表情所激活。这不是穿越,而是一场盛大的、自信的召魂仪式,让沉睡的美学在当代生活里重新找到了躯体。
街巷两旁,是氤氲的人间烟火与不灭的匠心。非遗馆的橱窗里,藏着另一个安静而专注的世界。老师傅以针尖般的笔触在米粒上雕刻山水,糖画艺人手腕轻转间便勾勒出腾跃的金龙,剪纸老人的剪刀下红纸纷飞,顷刻幻化出吉祥的窗花。这些技艺曾维系生计,如今更多是传承的使命。它们与现代文创比邻而居——古朴的泥塑旁边,可能摆放着以“唐三彩”为灵感的文创雪糕;手绘的绢扇对面,或许是印着《洛神赋》词句的丝巾。传统并未退场,它只是换了一种更轻盈、更可亲的语言,继续讲述故事。
在这里,生活的节奏被古城重新校准。人们不再匆忙。茶馆里,一壶洛阳毛尖可以消磨整个下午,看茶叶在杯中沉浮,如同看檐角的云卷云舒。小吃摊前,一碗热腾腾的不翻汤,酸辣鲜香,熨帖的不仅是肠胃,更是一种“当下即是”的安宁。
现代与历史在此碰撞,却毫无戾气:身着汉服的女孩用手机蓝牙连接着便携音箱,播放的或许是古风歌曲;直播的镜头对准正在雕刻的匠人,古老的技艺通过光纤瞬间传遍全网;孩子们举着“通关文牒”式的集章本,奔跑在打卡各个历史遗迹的路上。
洛邑古城告诉我们,最好的保护不是隔离,而是让历史活在当下持续的呼吸之中。古老的建筑是舞台,传统的美学是服饰,悠久的技艺是道具,而每一位来访者,都是使这场跨越千年大戏得以继续上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历史在这里,不是被瞻仰的标本,而是可参与、可体验、可共鸣的鲜活生命。
五、雨夜沉思:在千年檐角下听历史心跳
日影西斜,我们转往应天门,欲一睹那座曾见证武则天登基大典的“隋唐第一门”的夜色。然而行至近前,所见并非穿越千年的完整殿阙,而是经考古发掘后,在恢宏遗址之上复原的巍峨形象。历史的真实早已深埋于黄土之下,唯有那经由现代技艺重塑的轮廓,仍试图在砖石形制间蒸腾出昔日的帝国气度。
它如同我们方才徜徉的洛邑古城,皆是在时光的废墟上,以当代之心智与想象进行的深情重构。前往凭吊,不免心生惘然——我们所瞻仰的,究竟是一座门,还是一个关于盛世的、巨大而辉煌的执念?
意兴阑珊间,秋雨将至。只得返归住所,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全然现代的玻璃窗。那冰冷的雨线,却仿佛滴进了心里,将我的思绪又一次浸透,缓缓带回了那座烟雨迷蒙、真幻交织的古城。
“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司马光在《过洛阳故城》中的嗟叹,此刻有了最切肤的体会。这场骤雨,宛如历史本身——它突如其来,冲刷一切,又滋养新生。洛阳,这片被洛水哺育的土地,是“中国”之名在青铜器上最初的铭刻(“宅兹中国”),是105位帝王权衡天下时的舆图中心。儒、释、道,中华文明的三大精神脉络,均在此地找到其制度化的祖庭;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推动世界进程的智慧光芒,亦从此处迸发。它不是一个空洞的“古都”称号,而是一整套文明密码的生成地与贮藏库。
而洛邑古城,正是这套文明密码一个精妙而亲切的“微缩解读版”。它绝非简单的景观复制,而是一座“活态博物馆”。在这里,“厚重”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词:它是脚踩过不同朝代石板路的微妙触感差异,是指尖拂过金元城墙粗砺夯土的颗粒感,是鼻尖萦绕的、由老木头、潮湿泥土与淡淡荷香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历史的气息”。历史从教科书单薄的纸页中站立起来,成为可以漫步其中、以全身心去触摸和对话的立体场域。
这或许正是它“最傻”也最智慧之处:耗费巨资,十年营建,却分文不取。它似乎洞悉了一个更深层的道理——文化的传承与历史的唤醒,其价值无法被门票定义。它所“经营”的,不是一次性的消费,而是一场播种:在每一位踏入者的心中,种下一颗对自身文明渊源感知与好奇的种子。当人们身着汉服沉浸于此,当孩子们对着“一眼千年”的遗址发出惊叹,当游人在文峰塔下默想“洛阳纸贵”的典故,文化的基因便在这无言的体验中悄然传递。
夜更深,雨渐疏。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离去时回望的那一幕:烟雨迷蒙中,文峰塔的通体灯火已然亮起。它不像商业霓虹那般喧嚣夺目,而是如一盏沉静的、巨大的孤灯,温润地照亮自身,也照亮塔下的一池新潭与蜿蜒街巷。
那一刻,它不像塔,更像一座灯塔。它所照亮的,何止是古城的夜晚?它照亮的是那条蜿蜒曲折、从未断绝的文明来路,也映亮了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那条对千年文脉的追寻之路。
这场不期而遇的雨,将我从一个观光客,淋成了一个历史的“在场者”与沉思者。在洛阳,在这座呼吸着的洛邑古城,我确认了一件事:伟大的文明从未死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雨中,在砖石间,在无数被唤醒的心灵里,绵绵不绝地跳动。
(2024年11月24日草成于洛阳2025年12月16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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