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占黑
发消息告诉朋友,到广州了。
我总是这样,来了再吱声,一点也不嫌晚。讲起来真惭愧,这么多年了,几乎每到冬天,不是春节前就是春节后,总会找个理由走一趟广州,但朋友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位,倒也不嫌少。照我说,这座城市里的阳光、空气、水,这里的树与花,电鸡和油烟,还有那些总在珠江上空调转方向轰隆作响的飞机,都算得上是我的老相熟,和对待朋友一样,平日联络不多,不怕,来了就有默契。
朋友说,广州是你的福地。我不回答,心里却觉得有道理。当你从一个正在经受空气污染且湿冷钻心的地方狼狈赶来,头一桩事就是去机场的洗手间脱下棉毛裤和外套,混入街头那些单薄的衬衫、卫衣和夹克当中,心情堪比一个顺利换装逃脱的重罪通缉犯,放眼望去,何止是福地,简直是天堂了。
冬日广州街头盛放的三角梅
一
想来真巧,人生第一次坐飞机的目的地就是广州,没记错的话,也是冬天。那时还在上学,交了一个男朋友,他被公司派到广州分部,与人合租在天河。工作日,上班族忙着朝九晚五,不上班的人正适合在这座城市里无所事事。散步,吃饭,逛市场,凭心情出没在语言不通的陌生街头,也顺路识得了一些经典的风景,西关,沙面,圣心大教堂之类的。印象最深的一顿饭,是在记不清哪条马路的拐角处吃鱼丸,没有铺面,所有人握着勺捧着碗,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凳子都坐满了人,只能原地站着吃。而我恰好从小就喜欢蹲着吃饭(白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那种亚洲蹲),一边吃,一边晒太阳,头顶上方荡过一阵清脆的响声。是的,鱼丸什么味道我早就忘了,只记得那些搪瓷碗盏随着人们的手反复碰撞,并不刺耳,反而令人感到轻松愉快,仿佛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事就是消灭手中这几粒白白胖胖的鱼丸,最好连汤都不要剩。
大部分时候,如果从广东别处顺路而来,我都会选择出现在广州火车站。翻修前,老火车站和别的高铁站都不一样,人多,路窄,动静大,给人一种身处宇宙中心的震撼。逢年过节,这里总是热气腾腾,来自全国各地的军绿色大包和编织尼龙袋们都将从此处开始或结束自己的打工旅程。大家在站外的空地上等老乡,或接老乡,骗黄牛,或被黄牛骗,摆小摊,或在小摊上消费,多余的时间则纷纷献给了不算很凉的水泥地面。我也会在站前的水泥地上坐着等人,随手买点吃的,玩玩手机,挨得近的几副面孔总会不知不觉地瞎聊起来,打发空闲。秘密在陌生人面前一向难以构成秘密,可说得再多,坐上回家的火车或进入出租屋后,很多真心话也就被抛到脑后了。曾有一个北方口音的大姐说,这次回去,就不打算再来了——是挣够钱了,还是伤透心了,没细细展开,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打破自己的承诺。时间不等人,生活还在继续,乱糟糟的站前风景,是所有玩家进入广州这个大型生存游戏场时都能免费点击的一幕。
广州火车站 站前广场
二
我是一个很喜欢研究地图的人,对于去过的大多数城市,脑中都会有一幅带指南针的图像。但很奇怪,来广州这么多趟了,地图很少浮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碎片。我喜欢中大的老楼,沙园的菜市场(却不敢正视摊上的鳄鱼和蛇),喜欢在长洲岛的岸边看造轮船,在晓港公园围观赤膊锻炼的肌肉老头,还有那些维持着千禧年气象的电子市场和服装街,带着几分并不打算掩盖落寞的潇洒。走累了,随处可享用的除了包治百病的凉茶,还有萌萌的养乐多自助贩卖机(在广东,它们叫益力多)。虽然不懂粤语,也可以凭借一句“唔识听,唔识讲”打遍天下。
这些无不让我觉得亲切,觉得地图上的各个角落都可以自然而然地顺联起来,无需被划清界限。当然,这也许仅仅是一个外人的误解。沿江散步时,就曾听朋友仔细讲过哪一片新,哪一片旧,哪一片贵,哪一片便宜,和任何一座高速流动的现代城市一样,内部划满了细致的区分,其中一部分的历史被过度讲述,而另一部分,无人问津。朋友还问我,江边的建筑群像不像上海滩?我说有点像,想了想,又觉得更接近于天津,古老,气派,但老得很轻松,没架子,老得根本不在意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做任何事情,得不得体,心里存不存敬意。
前几天晚上唱完K,我蹭了朋友的电鸡返回住处。高架在上,小摊和行人在下,我坐在后座吹着风,不冷也不热,一切袒露得刚刚好。整座城市即将进入睡眠,一小撮人悄悄冒了出来,在它的眼皮上跳来跳去,极尽放松之态。这是世界在一天中最接近平等的时刻。
白天,一位长我三十多岁的同乡对我说,自己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喜欢的不仅仅是气候,还有一种基于个体意义上的好。我似乎正在这个平静中带点细细簌簌声响的夜里识出了这种好,也突然希望能走进更多这样的夜。随后想起,不远处的江边,有一块石头在纪念烈士,还有一块石头在纪念见义勇为牺牲的好人,每一块,都值得为之停下脚步。
广州街头店铺
三
我有一张十几年前发行的“羊城通”交通卡,一面蓝色,一面黄色,是第一次来广州时买的,那时还没有全国交通联合这回事,所以这张卡只在广东地区有效。但我一直顽固地拒绝以方便的移动软件来替代它。每次去广州前,我都会把它从抽屉里取出来,放进书包,等到达广州后再去地铁站充值,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信心。就像儿童动画里灰太狼的那句经典台词:“等着,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地铁站有个机器,刷卡可以看到自己留下的各种行程。我点开看了一会儿,一排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弹进眼睛,快速浏览,挨个复习。小北,哈哈,那附近有条登峰街道,一路上都是清真美食,我很喜欢。打开旧相册,发现它的英文定位叫dearfun,这个翻译真是可爱。如果在小北的地铁站内碰到初次来访的老外问路买票,或许就在找这个街区,我想象TA一脸天真地说道,请问,“dearfun(亲爱的乐趣)”怎么走?我对自己说,请记得告诉TA正确的出口,并祝TA在这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fun。而TA可能会在稍后跟朋友会合时提一嘴,你猜怎么着,我碰到了一个热心的广州人!
这几年,广东越来越干燥了,据说是全球变暖后,气候带北移造成的结果,北方的夏天像南方一样潮湿,而南方的冬天开始变得像北方。我听过很多老广州人抱怨这种变化,也可能是基因上适应不了这种干燥。偏偏我很适应,以前每次来都要提前带好药膏,传说中的“瘴气”会让敏感肌人士起疹,长痘,很不舒服。现在呢,我只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老广州人的不幸上了。不过,以我对广州人有限的了解,大家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嫌弃我,而是继续略带骄傲地分享他们心中的城市地图:哪里有饭菜的香气,哪里有自在的空气……
广州荔枝湾
本文作者为2025花地文学榜年度新锐文学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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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单位】
羊城晚报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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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集时间】
2025年11月-2026年11月
【征文形式】
1、中文原创,杜绝抄袭;
2、体裁仅限散文、诗歌,散文1500字左右,诗歌20行以内。
【版面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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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12月11日A8花地版
责编:吴小攀 熊安娜
校对:林霄
审签:邓琼
实习编辑:吴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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