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清晨的澄迈，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8点，我和老伴带着两岁的小外孙，与老友周亚定、於瑞芬夫妇汇合。五人一车，便在这湿润的晨光里，向着海岸线出发了。此行并无确切的目的，若说有，便是去感受：感受渔港晨起的烟火，感受一段必须被记得的历史，感受山海本身。
林诗渔港：生活的水墨
车子沿海岸公路滑行约一小时，林诗渔港在晨雾中显出了轮廓。它不像一个港口，更像一片漂浮的村落。阴天的调子是高级的灰：天是灰的，海是灰蓝的，停泊的渔船则漆着深蓝、暗红或已斑驳的旧色。一切景物都失了锋利的边界，晕染开去，宛如一幅活着的水墨长卷。
我放飞无人机，镜头升高，这幅画卷便全然铺开。港湾的弧线，礁石的黝黑，渔船的桅杆如一片安静的树林。生活在其间流淌：归航的船尾部拖着渐息的浪痕；码头上，银亮的渔获在塑料筐里跳动，鳞片反射着天光；渔民们分拣、搬运、整理渔网，动作是经成年累月驯化后的熟练，成为一种沉默的语言。
收回无人机，接下来，我便用手机对准了更细微处。几位渔家女坐在小马扎上，深蓝色的尼龙线在指尖穿梭、翻飞，渐渐织成一片细密而坚韧的网。老伴征得织网渔家女同意，上前轻轻触摸。那网线粗糙，带着海盐的质感与硬度。这触感是直接的，无需解释，它诉说着人与海之间最古老、最坚韧的契约。我们买下几尾刚离海的鱿鱼与剥皮鱼，盼着午餐时舌尖能记住这最初的鲜甜。
而整个画面里，最跃动的音符，是我们两岁的小外孙。他挣脱大人的手，在码头的空地上奔跑，笑声清脆，像一把碎银洒在湿润的空气里。他的无忧与这片劳作的港湾奇异地和谐——一代人守护生计，一代人肆意生长，这或许便是生活本身最平实的注解。
途中：被潮水阻隔的遥望
AI生成的图片
前往玉包港的途中，我们途经雷公岛。它兀自立在海中，岩壁嶙峋，被涨潮的海水围成一座孤堡。通往它的小径已没入水下，我们只能泊车远观。岛在铅灰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郁，像一段被潮水封印的往事，可供凭吊，却无法抵达。这份阻隔并未带来多少遗憾，反让心中生出一份对自然的敬畏。调转车头继续前行时，心情竟莫名地更郑重了些——有些追寻，本就需保持一份距离的庄严。
玉包港：石墙与姓名
玉包港的气质截然不同。渔港的烟火气在此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阔的肃穆。玉包港登陆作战纪念广场坦然曝于海天之间，无遮无拦。没有通常纪念馆的幽深廊道，这里只有一方平整的场地，一座朴素的纪念碑，和一堵长长的墙。
我们走向那堵墙。它没有复杂的装潢，没有玻璃展柜，没有泛黄的照片或锈蚀的军用水壶。它最核心、也是全部的展陈，便是镌刻在石上的无数姓名。名字按部队与籍贯排列，整齐、密集，每一个都指向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视线缓慢移动，如同抚过一片无言的森林：“李华堂，山东”“林水祥，海南”“刘长贵，辽宁”……籍贯南北西东，最终都汇聚于此，凝结为这面朝向大海的石墙。
墙上有简洁的铭文，记述着一九五〇年那次惊心动魄的渡海登陆作战。文字极平实，只交代时间、部队、经过与意义，没有任何煽情的修饰。然而，当这些铅字与眼前密密麻麻的姓名对照阅读时，历史那抽象的“壮烈”，骤然获得了千万具象的肉身。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次心跳，一个故乡的期盼，一段被战火骤然截断的人生。
广场上并非只有我们。几位远道而来的访客静静立于墙前，有的驱车，有的骑行，此刻都收敛了声息。这静默是一种共同的语言。我们的小外孙也安静下来，小手拽着我的裤腿，仰头望着这面他无法理解的巨墙。“舅婆，这是什么？”“是很多人的名字。”我答。他不再问，只是看着。这懵懂的凝视，让我相信，记忆的种子，有时只需一场静默的灌溉。
我的老伴与老友周亚定都曾从军。他们站在墙前，目光长久地驻留在那些同袍的名字上，背脊挺直，是军中留下的习惯。没有言语，没有叹息，只有海风穿过广场。我举起手机，拍下这堵墙。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纪念物无需任何多余的物件，名字本身，就是最沉重的史诗，最不朽的丰碑。
滋味：海与陆的接驳
中午，承蒙老友周亚定夫妇盛情，我们在港畔的海鲜馆落座。桌上，有店家备的清蒸大鱼、脆嫩的虾、弹牙的鱿鱼，还有几道新鲜的蔬菜。本真的海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甜。方才在广场上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紧的心绪，在这温暖的团聚与实在的滋味里，慢慢舒展开来。历史是沉重的，而生活是温热的。这顿饭，像一次隐秘的接驳仪式，让我们从历史的崖岸，平稳回归到烟火人间。
红树湾：根系的交响
午后，我们折向往南，去往红树湾。阴天使这片湿地森林更显苍翠欲滴，仿佛能拧出绿意来。我们缓缓驱车，慢慢欣赏着沿途风景。这里的生命以另一种逻辑存在：红树的根系从枝干上垂落，牢牢扎进滩涂的淤泥，盘根错节，筑起一座座生命的城堡。招潮蟹在城堡下疾走，白鹭如沉思的诗人，独立浅水。我们听潮水在根系间穿梭的细响，那声音低沉而磅礴，像是大地缓慢的呼吸。这里没有名字，只有无边无际的、野蛮又秩序的生机。它让我们看到，在人类的历史与记忆之外，生命本身有着更古老、更恒久的脉动。
归途：在铭记与生活之间
日暮时分，我们驶上金马大道。窗外的澄迈海岸线逐渐隐入暮色。一天的画卷就此收拢。
这幅画里有林诗渔港的银鳞跃动与织梭翻飞，有雷公岛隔水的苍茫守望，有玉包港石墙上沉默如雷的万千姓名，有海鲜馆里蒸腾的热气与笑语，也有红树湾滩涂里那片深沉的绿。
渔港的烟火熨帖生活，石墙的姓名铭记历史，澄迈的海岸，藏着敬畏与珍惜的答案。这场阴天的旅程，未曾遇见一丝阳光，却让我看见了比阳光更深刻的东西：生活的韧性，记忆的重量，以及连接二者的、那根纤细而坚韧的线——敬畏与珍惜。我们最终驶离了海岸，但我知道，那片海，那些名字，和那份由名字守护下来的、平凡而珍贵的生活，已经长留在我们心底。（单祖英/文 何小兵/图文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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