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追忆杂记之四
—— 我的“岭西大草原”(上)
王玉华
从大顶围南门顺坡而下,脚步踏上青草和碎石夹杂的小路,一片铺展在300多米海拔上的辽阔绿地便撞入眼帘。
170多万平方米的草木随风起伏,像被上天和大地捧在掌心的绿绸——这就是如今被网上盛赞的“马棚空中大草原”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对于这片辽阔的草地,我们始终只有“岭西”(意指大安峪和桃花峪岭的西边)这样一个质朴的名字,而老辈人则总是带着深深的历史敬畏,称它为“教场”(教场是指用来训练战马耐力、速度、灵活性以及对骑手指令的专用场所)——这里深藏着一个明朝王爷养马训马、演练兵马的古老故事。
望着这片连绵起伏的青青草原,恍惚间,仿佛还能看见明王身着玄色铠甲,腰束玉带,手持鎏金马鞭立于西斑峪南边的高坡上,身后有千骑骏马奔腾而来,马蹄踏碎晨雾,鬃毛飞扬如墨色旗帜,随行的御马军士和掌牧马头挥鞭赶着马群纵歌而行,歌声粗犷嘹亮,与将士们的呐喊交织在一起,顺着风势漫过草甸,成了流传百年的壮阔回响。
下山的路不算很陡,来到平坦处,最先看到的是一座石屋,石屋全用青石板块垒砌而成,墙身三边留有瞭望口,屋门口朝向西边的山路,周边爬满了青苔。我们这里,从老一辈就把它叫做“安屋”,内里不算大,顶多能容十个人,是春种秋收时,村民们歇脚吃饭的去处,更是抵御风霜雨雪的避风港。因为“岭西”距离村子有十里路远,社员们在岭西山上地里劳作,午饭休息时都在这个小小的“安屋”里。那时虽然煎饼就着咸菜,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但吃起来也是满嘴的香甜。
遇上雨雪冰雹天,安屋的门前堵上几梱秫秸防风避雨,谁来谁挪开,走时再堵上。有时雨下的久了,里面就挤满了人。雨雾缭绕中,为了解闷,歌声或者讲故事的抑扬顿挫声就会从屋里传了出来。老人习惯了讲《聊斋》里的狐仙鬼怪,《水浒》的英雄侠义,还有《三国》里的权谋纷争;中年人来了兴致,便亮开嗓子唱一段吕剧《王定保借当》或者《王汉喜借年》。而年轻人只会拿着架式唱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的选段,姑娘小伙子们还是挺拿手的。高亢的嗓音混着外面的风雨声,竟也别有韵味。
最难忘的是那个瓢泼大雨的午后,雷电像一条条银蛇绕着石屋不断炸响,震得屋里嗡嗡作响。人群里,一个平时不孝顺父母、干活又挑肥拣瘦的年轻人吓得抱头直叫。我三叔王光铎——高高的个子,是我们二队的队长,也是个专挑刺头的石匠硬汉,只见他从人堆里猛地站起身,粗声喊道:“哪个年轻人平时五荤不懂四六,在家不孝父母,干活拈轻怕重,现在老天爷要收拾你了,还不赶快滚出去,免得连累了全屋里的老少爷们!”
三叔的声音带着威严和震慑力,雷声也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做着注解,那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低头不语。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他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勤劳持家,对父母也孝顺起来。安屋的石墙,就这样记下了乡土间的教化与成长。
安屋南边不远的路西,是三个硕大的牛棚。
我西邻居的大爷早年丧妻,常年在这里给生产队放牛、攒牛粪。牛栏里虽臭气熏人、蝇蚊乱飞,但大爷总是把牛棚收拾得整整齐齐,牛群在他的照料下个个膘肥体壮。
过了牛栏向南走一华里多再西拐,才是真正的绿草芳甸。辽阔的山地草甸两侧,南边有一岭两峪,岭叫“中岭”,西边那条山沟名叫“野狐泉”,一听这名字就够美的了。草浪漫涌中,野狐出没,鸟语花香,春夏秋冬美景各异。
北边有一座很长的山沟,名叫“西斑峪”,是“斑马”的斑,正印证着明王放马的豪放往事。
站在山顶北望,可以遥见岭子公社胡林村的“青云寺”和冶头公社的冲山山脉,山泉潺潺流淌,云雾时而漫过草甸,时而缠绕山巅,添了几分缥缈仙气。
童年的乐趣,大半藏在这片草原的南北两峪的崖边溪畔。
从中岭向下走,离野孤泉峪口不远,有一处不算陡峭的悬崖,崖壁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藤蔓间缀着细碎的白花,风一吹便飘来淡淡的清香。崖下的溪流顺着山势蜿蜒,溪水清得能数清水底圆润的鹅卵石,阳光穿透水面,映得石上的青苔泛着碧色,几尾银灰色的小鱼摆着尾巴穿梭其间,稍一靠近便倏地躲进石缝。这条小溪里的水缓缓地向南流淌,一直流进岳峪村北那条大湾河里……。
每到夏天时节,山峪堰根地边的椿芽树和花椒树上总能听见蝉鸣,“知了——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踩着石堰或爬上树去,伸手去够树干上的蝉蜕,或是捉正在爬行的幼蝉,装在罐头玻璃瓶里玩。豆地里的豆虫胖乎乎的,青绿色的身躯带着浅褐色条纹,腹部一节节蠕动着,慢悠悠地啃食着豆叶,我们大着胆用蓖麻叶把它抓起来,再放到青石薄板台上,看它们慢慢爬行,偶尔还会比赛谁的豆虫爬得快。
我们还常常到处寻找采摘野果,山坡上紫莹莹的山葡萄串挂在藤蔓间,饱满的果粒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指尖一碰便沾着清甜的汁水;红彤彤的托盘果像小灯笼似的坠在枝头,果肉软嫩,咬一口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还有胖乎乎的山莓,毛茸茸的果实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摘一颗放进嘴里,软糯中带着蜜香。偶尔被藤蔓上的小刺划破指尖,渗出血珠也不觉得疼,只忙着把口袋、衣角都塞得鼓鼓囊囊,连裤兜里都沾着野果的酸甜气息。
我们有时也蹲在溪边,一边嚼着野果,一边用小手拨弄溪水,看水珠溅在衣襟上,凉丝丝的,听溪水叮咚撞着石头,伴着笑声惊飞草丛里的蚂蚱——它们通体翠绿,后腿粗壮有力,振着翅膀掠过草尖时,会留下“沙沙”的细碎声响,有时还会不小心撞到我们的裤腿,吓得我们蹦起来追着抓,却总被它灵活地逃进更深的草丛。石缝间还藏着圆滚滚的蜘蛛,黑亮的背甲上带着细碎的花纹,正忙着织一张银闪闪的网,露珠沾在网上,像缀了一串珍珠,偶尔有小虫撞上网,它便迅速爬过去,动作敏捷得很。
待到日头西斜,晚霞便像被打翻的胭脂盒,铺满天际。橘红、绯红、浅紫的霞光层层叠叠,给辽阔的岭西大草原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原本青翠的草甸染上了胭脂色,远处的中岭、西斑峪被晚霞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槲林村青云寺的屋顶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冲山山脉的轮廓渐渐变得朦胧不清,大人们就陆续停下手中的农活准备收工,我们知道这是要回家了,才慌忙收拾好自己的“丰收果实”,在晚霞的余辉中跟着大人踏上回村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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