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养俊：宁陕的秋

汽车刚驶离西汉高速宁陕出口，风就换了性子。不再是关中平原裹挟着尘土的燥热，也没有陕南盆地黏腻的湿意，而是带着松针与野果气息的清冽，像刚从山涧里滤过，扑在脸上时，连鼻尖都忍不住轻轻颤动。这是十月初的宁陕，秦岭主梁南麓的秋色，正以一种不疾不徐的姿态，漫过峡谷与山脊。

沿着旬河支流的河岸往山里走，最先察觉秋意的是脚下的路。初夏时疯长的狗尾草，此刻已褪去绿衣，穗子泛着浅褐的柔光，风一吹，便贴着路面轻轻摇晃，像是给石板路镶了圈毛茸茸的边。偶尔有熟透的八月炸从藤蔓上坠落，裂成两半，橙黄色的果肉裹着黑籽，散在草叶间，甜香引得几只山雀蹦跳着啄食，翅尖扫过草叶，带下几颗晶莹的露珠——这该是昨夜山雾留下的痕迹。

行至山腰，树林骤然换了妆容。秦岭的植被总带着几分“南北混血”的奇妙，北边的栎树、桦树与南边的常绿松、竹错落交织，到了秋天，便成了最肆意的调色盘。栎树是最先燃起来的，不是那种炽烈的红，而是像被阳光晒透的朱砂，红里掺着暖黄，一片片缀在枝头，风过时，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在林间空地上，踩上去沙沙作响，软得像铺了层厚绒毯。偶尔能看见背着竹篓的山民，弯腰捡拾落在树下的橡果，指尖在落叶间翻找，动作轻柔得怕惊扰了这秋的静谧。他们说，橡果既能磨粉做饼，也能喂家里的松鼠，这是大山在秋天给的馈赠。

再往深处走，便是成片的桦树林。宁陕的桦树多生在海拔千米以上的阴坡，树干笔直，树皮泛着银白色的光，像裹了层薄霜。秋日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树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便顺着树干轻轻流淌，仿佛整个树林都在缓缓呼吸。桦树的叶子是透亮的金黄，不像栎树那样厚重，而是薄得能看见叶脉，阳光照在上面时，竟泛着细碎的银光。仰头望去，湛蓝的天被金黄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片段，偶尔有几片叶子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像是天空寄来的金色信笺，落在肩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若说桦树是秋的散文诗，那旬河的水便是秋的歌谣。沿着林间小径往下走，总能听见潺潺的水声，循声而去，便能看见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秋日的旬河水格外清澈，褪去了汛期的浑浊，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有浅灰的、米白的，还有带着赭红色纹路的，像被河水打磨过的宝石。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映得岸边的树影也跟着晃动，红的、黄的、绿的影子映在水里，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偶尔有小鱼游过，尾鳍扫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将树影搅得模糊，又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河岸边的芦苇丛已泛出浅白，芦花在风里轻轻飘荡，有几缕落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缓缓漂远，像是要带着宁陕的秋意，去往更远的地方。

正午时分，阳光渐暖，山间的雾气也散了些，此时最适合去寻访藏在林中的古寺。宁陕多古刹，尤以城隍庙为著，坐落在老城边上，红墙黛瓦隐在绿树间，若不是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竟难寻其踪。推开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像是惊扰了时光。院内的两棵古银杏已过百年，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叶却依然繁茂，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将庭院遮得严严实实。阳光透过叶隙落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一吹，光斑便跟着晃动，与落在地上的银杏叶相映成趣。树下有位老僧人正在扫地，竹扫帚轻轻扫过地面，将落叶归拢成一堆，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不是在扫地，而是在梳理这秋日的时光。他说，每年霜降过后，银杏叶会落得更密，整座院子都会被金黄的叶子铺满，踩上去像是走在云端，那是城隍庙一年中最美的模样。

傍晚时分，该往山下走了。此时的夕阳正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山脊上，将天空染成了渐变的橘红色，从天边一直蔓延到山巅。山间的雾气又起了，带着几分凉意，缠绕在树干间，将红的、黄的叶子晕染得愈发朦胧，像是一幅晕开的水彩画。路过一片板栗林时，能看见树下散落着带刺的板栗壳，有的已经裂开，露出棕褐色的板栗，捡一颗握在手里，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山民说，这几日正是打板栗的时节，清晨带着长竿上山，对着枝头轻轻一敲，板栗便会带着刺壳簌簌落下，傍晚再背着满篓的收获回家，锅里煮着板栗，灶间飘着香气，这便是宁陕人最踏实的秋日时光。

车子驶离宁陕时，夜色已渐浓。透过车窗回望，山间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是散落在秋夜里的星辰。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板栗的甜香与松针的清新，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是宁陕的秋味，不浓烈，却足够悠长，像一首低声吟唱的民谣，听过了，便再也忘不掉。或许，秋天本就该是这样的，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在秦岭深处，将最温柔的色彩与最纯粹的时光，都酿成了岁月里的回甘。

原刊于《陕西工人报》2025年11月2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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