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迪与科米亚斯
高迪在巴塞罗那之外的作品并不多。我最初知道这一点,是在第一次徒步圣地亚哥朝圣之路、途经卡斯蒂利亚-莱昂大区的阿斯托加时,得知当地那座别具一格的主教宫(Palacio obispal de Astorga)竟也出自高迪之手,而莱昂市内的波丁内斯之家(Casa Botines)同样是他设计的。那么,偏居一隅的坎塔布里亚,又怎么会与高迪产生渊源呢?这就要从那位传奇的科米亚斯侯爵说起了。
安东尼奥·洛佩斯-洛佩斯,出生于西班牙北部坎塔布里亚大区的科米亚斯(Comillas),是一位从贫困中崛起的传奇人物。凭借精明的商业头脑,他一跃成为19世纪西班牙最富有的人物之一。早年在古巴积累下巨额财富后,事业版图不断扩张,涉足银行业与航运等多个领域。功成名就之后荣归故里,在家乡建起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见的索布雷亚诺宫(Sobrellano)。
在西班牙语中,像安东尼奥这样前往“新大陆”致富后衣锦还乡的人,有一个特别的称呼:“Los indianos”。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多年前在加那利狂欢节期间。当时我们正在拉斯帕尔马斯参加白色狂欢节,一群身着19世纪白色传统服装的人自称“los indianos”。这个词的中文译法一直困扰着我,直到这次在科米亚斯了解到安东尼奥的故事,我才恍然大悟,“西侨”这个译名,再贴切不过!
安东尼奥不仅商业成就斐然,更与王室关系密切。1878年,阿方索十二世授予他科米亚斯侯爵的爵位。国王曾亲临他的封地科米亚斯,让这座一度默默无闻的小镇,成为当时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位西班牙最具代表性的“西侨”为家乡留下的另一笔重要遗产,便是宗座科米亚斯大学(Universidad Pontificia de Comillas)。当我们参观侯爵的索布雷亚诺宫时,抬头望见对面山头上的精致建筑,正是这座学府。
而与侯爵府仅一墙之隔的,便是高迪在科米亚斯留下的早期杰作——“奇想屋”(El Capricho)。这座充满想象力的夏季别墅,是由另一位“西侨”马克西莫·迪亚斯·德·基哈诺(Máximo Díaz de Quijano) 委托建造的,而他正是科米亚斯侯爵的妹夫。
奇想屋与巴塞罗那的文森斯之家同为高迪31岁时的创作。尽管此时他尚未形成日后闻名世界的独特风格,但已在这座建筑中展现出非凡的创造力,处处蕴含着未来建筑理念的种子。外立面上超过6000朵向日葵陶砖向阳而生,室内空间随着日光流转被巧妙安排,整座建筑仿佛跃动着音乐与自然的韵律,这正是高迪毕生热爱的两大主题。
然而,这座充满诗意的建筑却有着一个令人泪目的结局。委托人马克西莫在海外突染重疾,匆匆赶回故乡后,仅在此居住一周便与世长辞。这座未竟的“奇想屋”,最终成了他叶落归根的安息之地。
走出高迪奇想屋,我们在小镇信步漫游,几乎每一步都能邂逅惊喜。各式现代主义风格的别墅与民居错落有致地散布在街巷之间,整座小镇宛如一座露天的“现代主义建筑博物馆”。坎塔布里亚,真是一片充满灵感的土地!
城堡山洞穴
在坎塔布里亚,我们还深入探访了这片土地的“绿色心脏”——帕斯河谷(Valles Pasiego)。晨光中,帕斯河蜿蜒于翠绿山谷间,当地导游谈起这条河时的自豪神情,令人瞬间明白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更是滋养了这片土地万年文明的生命之源。
由西班牙考古学家埃米里奥于1903年发现的城堡山洞穴(Cueva de El Castillo)等待着带我们穿越万年的时光。然而,站在洞穴入口时,我却步了。从小就有轻微幽闭恐惧症的我,得知要进入这个长约300米的地下迷宫,在黑暗中探索一小时,且每批仅限8人时,内心瞬间被恐惧占据。
“这样的机会,人生中能有几回?” 内心的声音轻轻叩问。想起曾经成功探访安达卢西亚的内尔哈洞窟(Cueva de Nerja)和马略卡岛的龙洞(Cueva de Drac),那些经历给了我勇气。更何况,向导保证这个洞穴与内尔哈洞窟规模类似。最终,对史前文明的好奇战胜了不安,我深吸一口气,跟随大家踏入这片未知的黑暗。
洞内的世界超乎想象。手电筒光晕下,那些几万年前的手印仿佛还在呼吸,红色的赭石圆盘、栩栩如生的动物画像、神秘的抽象符号,在岩壁上静静诉说着远古的故事。令人震撼的是,这里的考古层显示着尼安德特人与智人曾在此共存。
凝视这些远古印记,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为何西班牙北部会聚集如此众多的史前洞窟与原始岩画?据说,几万年前的冰河时期,严酷的环境迫使原始人选择洞穴作为庇护所。当生存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后,那些居住在黑暗中的人们,是否也在渴望用艺术来照亮精神世界?这些壁画或许不只是装饰,更是他们在漫长寒冬中,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与表达。
走出洞穴时,一位年轻父亲正抱着小女儿在路边逗弄马儿。这幅画面让我想起发现阿尔塔米拉的玛丽亚,同样是好奇的孩童,同样陪伴在侧的父亲。历史的回响就这样在阳光下轻轻重合。帕斯河依旧静静流淌,见证着文明的更迭。我忽然明白,人类对美与意义的追求,从万年前洞穴岩画的创作者,到今日教导孩子认识世界的父亲,从未改变。我很庆幸,没有错过这次与远古文明对话的机会。
帕斯河谷
在坎塔布里亚旅行期间,当地人不时向我们推荐一种叫“sobao”的传统蛋糕,网上有人趣译为“骚包蛋糕”,问了当地导游后,得知原来这种蛋糕的起源与帕斯河谷牧羊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他们世代居住于此,自给自足,将自种麦子磨成面粉,制成粗糙的硬面包。吃不完的面包加水反复揉搓,便制成了最早的sobao。而“sobar”在西语中正是“揉搓”之意,sobao之名由此而来。
如今的sobao已不再沿用原始做法,而是改良后加入足量黄油,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我尝了一块,口感果然比其他蛋糕更为紧实。当地最受欢迎的品牌Joselín,在帕斯河谷的老店二楼还设有展览厅,专门介绍其历史与发展。导游见我对sobao一词感兴趣,便推荐了当地作家Manuel Gutierrez Aragon 执导的纪录片《等待你的生活》(La vida que te espera),影片记录了帕斯谷牧羊人艰难朴素的生活。如今,能坚守这种传统方式的人已越来越少,它正逐渐成为一项珍贵的文化遗产。
隐藏在山谷中的Bodegas Sel D’Aiz生态酒庄,正是由一栋帕斯河谷牧羊人的石屋改造而成。酒庄的葡萄园属于Asier Alonso和Miriam Pinto夫妇,一位农学博士和一位生物学博士。他们以严谨的技术标准,管理着这片自2009年开始经营的年轻庄园。夫妻二人怀着共同的使命感,将西班牙北部其他地区及其他国家的优良葡萄品种,引种至坎塔布里亚的“绿色心脏”。
有一次,他们在帕斯河边考察时,意外发现了一种本地不知名的红葡萄品种,计划用它来酿造桃红起泡酒。今年将是首次收成,至今尚未命名。我提议:“不如就叫它‘阿尔塔米拉’吧!”Asier笑着说,他们不追求高产量,也不刻意迎合市场,“我们想酿出属于家乡坎塔布里亚的味道,一种能让人想起这片山海的味道。” 或许下次再访时,我就能尝到这款真正源自坎塔布里亚风土的好酒了。
帕斯河谷之行的当晚,我们入住维耶斯科桥村(Puente Viesgo)的温泉酒店。这座隐匿于山谷间的小村庄,因天然温泉而闻名。当温热的泉水漫过周身,连日奔波的疲惫渐渐消散。水汽占领了我的眼镜,令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坎塔布里亚四日的旅程如电影画面般缓缓浮现:桑坦德海湾的碧波、皇家夏宫的优雅和博廷艺术中心的天马行空;科米亚斯高迪设计的奇想屋,充满幻想的建筑线条与帕斯河谷的质朴形成奇妙对话;史前洞穴中几万年前的手印、sobao蛋糕里的时光滋味、牧羊人坚守的传统、酒庄夫妇追寻的风土之酿......山海之间的种种片段,在这温泉的怀抱中交织成一幅令人难忘的坎塔布里亚画卷。
附:坎塔布里亚美食笔记
在地理上相邻的坎塔布里亚、阿斯图里亚斯与巴斯克,风土与餐桌也彼此交融。正因如此,我们能在坎塔布里亚轻松尝到来自阿斯图里亚斯的苹果酒,刚在去年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许多菜肴的烹法与食材,也与美食重镇巴斯克地区颇为相似。当地朋友笑着说:“在这儿吃饭,能用更亲切的价格,尝到不输巴斯克的风味。”
坎塔布里亚,彻底刷新了我对腌鳀鱼的刻板印象。这种常出现在西班牙开胃菜中的食材,过去总让我避之不及,实在太咸了!然而在这里,几乎每餐都会与它相遇。虽未像迷上伊比利亚火腿那样彻底沦陷,却足以让我对它改观。原来从前觉得咸,是为未曾遇见真正上乘的品种。
顶级的坎塔布里亚腌鳀鱼(anchoas de Cantabria), 只选用特定季节肥美的成年鳀鱼,并遵循一套极为考究的古法工艺:不以盐腌为目的,而以“熟成”为灵魂。鱼身仅以海盐覆盖,在低温中缓慢熟成数月,再由经验丰富的匠人手工处理,去头、剔骨、剥皮,只留下最饱满完整的鱼柳。最后,它们被浸入顶级初榨橄榄油中继续醇化,等待风味在时间里舒展、转化。在桑坦德市内的Bodega del Riojano酒窖餐厅,我尝到了这道风味的完美表达:腌鳀鱼与甜椒组成“王炸组合”。鱼的咸鲜与红椒的清甜在口中交织,彼此映衬,平衡得恰到好处。
坐落于科米亚斯镇附近临海山崖上的El Remedio餐厅,是米其林指南上的推荐之地。本以为它倚仗的仅是那得天独厚的位置与绝美的风景,未曾想这里的每一道菜肴都令人惊艳。同行的一位朋友向来对鱿鱼敬而远之,却对这里的软炸鱿鱼(Rabas)吃得津津有味。这道在马德里通常被称为“Calamares”的寻常小菜,一到坎塔布里亚,连名字都换了。当我好奇地问起本地人,他们不无自豪地解释:“因为我们这儿的鱿鱼足够新鲜呀!” 的确,这里的鱿鱼裹着一层极薄的面衣,炸得恰到好处,外酥内嫩,佐以蒜香浓郁的alioli酱,堪称一道完美的下酒菜。
另一道令人惊喜的,是俄罗斯土豆沙拉。这道在全西班牙都广受欢迎的名菜,在坎塔布里亚的版本里,则添上了当地特产的白色金枪鱼(Bonito)。Bonito在西班牙语里意为“漂亮”,其肉质也如其名,口感细腻醇厚,毫不塞牙,为这道家常沙拉注入了独特的海洋气息与优雅风味。
西班牙北部素以出产顶级牛肉闻名于世,无论是声名远扬的加利西亚黄牛(Rubia Gallega)、巴斯克牛,还是加泰罗尼亚阿兰山谷的牛肉,皆属此中翘楚。而在这片“绿色西班牙”的土地上,坎塔布里亚本地的图丹卡黑牛(Tudanca)同样令人难忘。它们在丰茂的山谷与草场间自然放牧,生长出的肉质紧实而弹润,风味纯粹且富有层次。若想品尝这款牛肉的妙处,不妨走进桑坦德市内的La Vinoteca餐厅。店名意为“葡萄酒博物馆”,而它也确实不负此名——在这里点上一份图丹卡牛肉,再配上一杯店家珍藏的佳酿,便是一场舌尖上的双重盛宴。毕竟,敢以“博物馆”自称的餐厅,自然有其底气与珍藏。
而我的味蕾记忆里,还有一处被彻底征服的地方:帕斯河谷的Las Piscinas de Villacarriedo餐厅。外表朴素的当地奶酪,入口却是惊人的香浓;河谷中散养的小山羊,肉质细嫩,不带一丝令人不悦的膻气,这大概是我对羊肉所能给出的最高赞美。这让我不由想起曾在拉里奥哈尝过的那道葡萄藤烤小羊排,炭火缭绕间果木清香渗入肌理,连我这个素日不碰羊肉的人,也忍不住为之动心。
此行的遗憾
最初规划行程时,我曾提出想去圣文森特渔港(San Vicente de la Barquera)看看。理由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曾在图库中瞥见过几张它的照片,竟有一见钟情之感。西班牙从不乏这样的村镇,风景如画,而我尤其偏爱那些自然与人文交织之地。就像安达卢西亚的奥维拉(Olvera),当年也是因我执意探访,才最终成行,而它也确实如照片中那般动人,甚至更为鲜活。
向导虽建议我们先走经典路线,但在前往科米亚斯镇探访高迪作品的路上,还是特意绕了点路,让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文森特港的全景。她笑着说,之前也有客人拿着照片来,就想拍到同款美景。在当地人眼中,这座小渔港或许平淡无奇,算不上什么名胜,但他们大概很难理解,我们这些亚洲游客的乐趣之一,正是把眼中的风景,变成镜头里的诗。也许旅行,就是从自己厌倦的日常,走向别人习以为常的远方。虽然眼前的渔港角度不如照片中那般完美,但我依然觉得,若有下次,值得为它专程绕道。
另一处让我因一张照片而心动的,是乌迪亚莱斯岩(Castro de Urdiales)。可惜这次时间不够,只能留给“下一次”。而作为一个重度圣地亚哥之路爱好者,我还发现坎塔布里亚境内藏有一条朝圣之路分支:莱巴涅戈之路(Camino lebaniego)。这一切未尽的向往,都悄悄收进了未来的行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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