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乐平
这已是第四回了。前三次，都只是梦中的擦肩——或是季节错位，或是行程仓促，像一本总也读不到结局的书，将那片金色的魂牵梦萦，久久悬在心的半空。而这一回，我们从西子湖畔，不辞万里，飞渡关山，专程来赴这场迟到了太久的秋日之约。当双脚终于踏在南疆广袤而温热的土地上时，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期盼与敬畏的悸动，几乎要破壳而出。
我们的车，如一叶扁舟，驶入轮台塔里木胡杨林国家森林公园的怀抱。路是笔直的，两旁是无尽的、仿佛被秋风点燃的金黄。这黄，不是雏菊的鹅黄，也不是银杏的亮黄，而是一种沉郁的、厚重的、仿佛从大地深处汲取了所有日光与地力熔炼而成的赤金。它泼洒着，流淌着，沉默地喧嚣着，一直漫到天际，与湛蓝得近乎无情的天宇相接。
我向来行事认真，不愿只沿着坦途走马观花，做个浮光掠影的看客。心里有个声音低唤着，引我离开同伴，独自向林子深处走去，向寂静的更深处走去。愈往里走，尘世的声息愈淡，胡杨的本来面目愈真切。这里的树，不再是路边整齐的仪仗，它们各有各的奇崛，各有各的沧桑。有的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树皮皴裂，沟壑纵横，如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里都藏着风沙的故事。有的枝丫虬曲盘绕，如龙蛇相争，奋力伸向天空——那是一种挣扎的、呐喊的姿态。最摄人心魄的，是水边那些。一泓无名浅水，碧绿如翡翠，静静映着它们的身影。枝叶繁密，一团一团，累累如云，金色的倒影落在水里，风过处，碎成万千晃动的金片，恍若豪富的天神不慎打翻满盘珍宝，在这人迹罕至处，炫耀着一种寂静的奢华。
我正痴望，苦于这绝美风光只我一人独赏，忽见三个当地青年——一男二女，说笑着走近。简短交谈，淳朴笑容，瞬间消弭了陌生。他们热情地为我选取角度，拍照，录像，末了还一起合影。临别互加微信，屏幕上的名字，成了这浩瀚林海中一点温暖的人间印记。这意外邂逅，让雄浑的林子忽然添了几分温柔的烟火气。
回到桥边，与郑、陶二位先生会合。这“网红打卡地”另有一番气象。塔里木河的支流在此显得宽阔安详，两岸胡杨密集生长，金黄树冠连成恢宏锦缎，倒映在沉静的河水中。水上是真实的金黄，水下是摇曳的金黄，虚实交错，光影迷离，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胡杨长在水里，还是水波流到了天上。
若说轮台的胡杨是遗世独立的沧桑老者，那么次日造访的沙雅·沙雁洲，便是集大成的风华绝代的舞者。这里的胡杨“集湿地胡杨、戈壁胡杨、沙漠胡杨和水上胡杨于一体”。我们进入景区，向左走过长木桥，桥下湖面如镜。登上对面瞭望台凭栏远眺，那一刻，呼吸几乎停滞。秋日的阳光是最高明的画家，用最纯正的鎏金，肆意泼洒在这无垠画布上。
近处，湿地胡杨依水而生，姿态雍容，枝叶舒展，如临水照花的大家闺秀；远处，戈壁与沙漠上的胡杨瘦硬倔强，在苍黄天底下伸展如铁如炭的枝干，像披着金色战甲、与风沙对峙到地老天荒的战士。最奇妙的是水上胡杨——它们的根一半扎在土里，一半浸在水中，树干从明净湖水中生长出来，撑开一树华美金冠，安静，孤高，恍若非人间造物。胡杨是画，河水是诗，而那慷慨的、带着灼热的秋阳，便是醇厚的美酒。我们这些远客，未饮已醉倒在这南疆最热烈、最坦荡的秋色里。
从瞭望台下来，向左去寻那棵传说中的“将军树”。它巍然屹立在空地中央，树干之巨，树冠之阔，俱有王者气象。那样沉默地站着，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信赖与力量。郑先生此刻全然忘了平日的持重，像个孩子般，在最美取景处一遍遍奋力腾空跃起，想要将自己的身影嵌入这片金色辉煌。他的姿态笨拙，却真挚——那是对美最直接、最炽热的呼应。
离开沙雁洲，我们驶上著名的“139秘境公路”。车子向西，在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行驶。窗外是流动的沙丘，是死寂的、令人心悸的苍黄。而就在这片似乎吞噬一切生机的荒漠上，胡杨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撞入眼帘。有时三三两两，有时孤独一棵，就那样固执地、顽强地站立在沙海之中。它们的形态因千百年来与风沙搏斗而变得奇诡：有的匍匐在地，似不屈的斗士；有的扭曲旋转，似挣扎的舞魂；有的已然枯死，只剩下光秃的、惨白枝干，像一具具指向苍穹的骸骨，悲壮而苍凉。然而，就在这些骸骨近旁，你往往又能发现一株幼小的、绿意盎然的胡杨苗，在风中轻轻摇曳。
此情此景，让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林中所感关于美的震撼，此刻尽数化作了关于生命品格的沉思。
倘若要在天地间寻觅一种生命力的注脚，胡杨便是最滚烫、最不朽的字眼。人说它“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这是何等豪迈而悲壮的誓言！它要面对的，是酷日，是严寒，是暴风，是能将一切柔软磨成齑粉的沙，是深入骨髓的干旱与盐碱。然而，它就在这被生命遗忘的绝域里，将根须深深地、深深地扎下去，去汲取地层深处一丝微弱的水汽。你看沙漠中依然挺立的枯枝，纵然生命早已逝去，却依然以站的姿态与时间抗衡，与风沙共舞——这本身就是对“顽强”最深刻的诠释。
比生命力更动人的，是它将这顽强的生命，悉数化作了对脚下这片土地亘古的守护。看那沙漠公路两旁，它们一排排，一片片，手挽手，肩并肩，用庞大根系牢牢锁住流沙。它们是大地的忠贞卫士，从远古站立到今天，任凭王朝兴替，风云变幻，它们的岗位从未动摇。沙雁洲那棵“将军树”巍然屹立，不就是这千千万万沉默卫士的统帅么？它站在那里，就是一种信念，一种可以托付生死、信赖永恒的力量。这守护是沉默的，却是最坚定的承诺。
然而胡杨的慷慨，远不止于生的守护，更在于它对这片土地那倾其所有、从生至死的奉献。且看每年深秋，它如何拼尽一年气力，将每一片叶子都淬炼成最纯粹的金黄，如同举行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典礼，将最辉煌的色彩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苍天与过往旅人。这绝非孤芳自赏，而是一种慷慨的、向世界呈献美好的赤诚。待寒风掠过，满树金色荣耀并不恋栈枝头，它们翩然落下，厚厚铺满根系周遭，最终腐化成泥，温柔地回报、滋养这片哺育它的贫瘠土地。从绚烂之极到安然归根，它完成了对大地最后的、亦是彻底的奉献。
最终令我深深折服的，是胡杨在漫长孤寂中淬炼出的、不可摧折的傲然风骨。它永远只是它自己，卓然立于天地之间，不迎合，不媚俗。在水边，不减雍容华贵；在戈壁，更显瘦硬刚强。即便生命之火熄灭，那倒下或依然挺立的不朽骨骼，褪尽树皮与叶片，只剩下光秃的、惨白枝干，如铁画银钩，在苍穹下勾勒出最坚韧、最坚硬的线条。它们依然以其独立的姿态，矗立成一座座无言的纪念碑，宣示着一种超越生死的尊严。这种风骨，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是在与万古荒原的对峙中凝练而成的精神高度。
归途的飞机上，我闭着眼，脑海里依旧是那片流动的金色海洋，是沙漠中倔强的剪影。我想，我们这次万里奔赴，所见的又何止是一片树林？我们见的，是一种精神，一种风骨。这屹立千年的金色魂魄，已在我内心深处，扎下了根。
来源： 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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