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这个时节,是脉地湾萝卜上市的日子。近五六年来,我总会陪老杨一起到脉地湾,驱车一百多公里,看看冬日黄陂的街景,去脉地湾拉一车萝卜回来,顺便于村落人家中吃一餐,打打牙祭,放空一下。
今年,我们黄陂之旅做了些许的变化,先去黄陂镇上过早,再到长轩岭逛大集,最后抵达脉地湾,一次性体验他的故乡冬日风味。
七点半,我们在工农兵路油饼大王汇合,然后睡眼朦胧中抵达黄陂向阳大街的潘家田炒饭掺汤。
汆汤、掺汤,是对入水汆烫食材诸如腰花、猪肝、瘦肉等的不同叫法。武汉城区吃汆汤一般是放入米粉、面条等,汆烫是浇头的角色;潘家田呢,一小碗蛋炒饭,配一小碗纯粹的汆汤,两者混搭,别开生面。不足之处是,汆汤过于寡淡,尤其是黑胡椒香气不足,缺少让神经打一个激灵的讶异感,炒饭呢,亦是淡口。
这家生意很好,人来人往,可能我们对黑胡椒的热烈追逐,不见得与当地人的审美同轨道。我记得有朋友提及汆汤,认为是黑暗料理,特别是黑胡椒简直是罪恶中的罪恶,不无道理。
长轩岭是黄陂的一个乡镇,很多周围的村民会来此赶大集。老杨介绍说是黄陂北片较大的农贸市场,南北部之分是以黄陂县城为界,祁家湾、盘龙城都属于南片,长轩岭、研子岗都属于北片。
阳光照彻的冬日,市集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目光所及皆是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食物,整个旅途的烦闷即一扫而空。怪不得很多文人墨客视菜市场为治愈人心的地方,哪怕有抑郁自杀心理的人,来这里逛一逛,那积郁的愁闷也会一扫而光。
在集市信步闲逛,当季的红、白萝卜惹人爱,还都带着翠绿的萝卜缨子,很新鲜;有虫眼的甘蓝菜,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儿在滚动;山里捡拾来的黄蘑菇,看着就鲜美;卤味炸货那就太多了,牛肉、牛肚、小炸鱼等等,更有孔洞的土猪血像在呼吸一样,我在荆楚宴吃土猪肉火锅时,那里面的猪血大概和市集所见类似,我称之为“会呼吸的猪血”,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喘息与悸动。
冬天是农闲的时节,农民有大把的悠闲时光可以就地取材,侍弄食物。杀一头猪,双刀在案板上锵锵作响,猪肉剁成肉糜,可以做一版版的肉糕,油锅捞出金灿灿的肉圆子,手指虎口汆出一个个洁白如玉的鱼圆子,这就是著名的黄陂三鲜。
黄陂冬日风物,三鲜必不可少,糯米灌肥肠是被忽视的一款。在前来黄陂的路上,大家就提到了这一食物,在市集上我才发现此物居然硕大无比,像一根法棍。糯米灌入肥肠中,肥肠像吹胀了的气球,气鼓鼓的。胀饱后的肥肠,外形是一节节的,像竹子一般,越是肥硕,说明选用的肥肠品质越好,这样出来的糯米灌肥肠效果也最好。在老杨旧时的记忆中,此物是拿来煨汤的,然后放一点切片萝卜进去,一起炖着吃,煨汤时,糯米灌肥肠还需要用剪刀剪一下,吃到口中是“肉坨”的,似肉非肉的那种样子,是最迷人的。
不过,店家建议最佳食用方式是切片,然后油煎着吃。大概以前油水金贵,不舍得拿来油炸,荆楚之地又喜鼎镬烹煮,如排骨藕汤、荆州鱼糕火锅等等,一桌人围着,热热闹闹,所以才会煨着吃。
我们挑选完毕,即又逛到了下一个摊点,这家摊主和老杨很熟。一见面,老杨就跟留着短发的小女孩打招呼,“你爹爹呢?”在这个小摊,我们要寻找的是麦酱,这是黄陂的特产,一小塑料盒子装着,黑乎乎的。酱,是中国人喜欢的发酵物,可拿来烧菜,有黄豆、蚕豆等多种食材制作的酱,像著名的荆沙豆瓣酱、四川郫县豆瓣酱。在黄陂,制作麦酱,是蒸好后,用纱布一炕,然后在冬日的话,需见足30个太阳,这样阳干后的麦酱才好吃。有网友告诉我,黄陂人多在夏天入伏后制作麦酱,晒好的麦酱是暗红色,像冬天荸荠皮的颜色。
写到麦酱这里,我会想到故乡山东,大家喜欢吃的是虾酱,煎饼大葱蘸酱,虾酱炒蛋好生下饭。小时候我还吃过天津利民的辣酱,也是拿来蘸煎饼吃的。遂果断在某宝上下了一瓶寿光羊口虾酱,过几天炒蛋吃,寻找一下舌尖忘却的味蕾记忆。
至于集市呢,在我们山东,要比这热闹,但没有长轩岭干净,从蔬菜、水果、卤味到服装鞋帽一应俱全。我想想,冬日肯定是有青州特产冬雪蜜桃,个头小小,玲珑可爱,脆甜无渣,最难忘的是用铁钩子一钩称重的猪头肉,回去拍一只黄瓜给大蒜末拌着吃,下二两小酒,甭提有多香了!
我们在长轩岭采购的这家小店售卖多种当地干货,除了麦酱,还有炖鸡子猪肚用的阴米,一小袋一小袋地装着。炒熟的粉子也是小袋的,有花生、芝麻、黄豆等十几种原料,磨成粉子,用开水一冲,像喝芝麻糊一样。麦酱多用来烧肉,我们又在一旁的猪肉佬那儿切了大块土猪肉,一指膘的那种,意思是一指宽的肥膘,这是四季美做汤包选用的标准。
一二个小时,我们逛了两次市集,大包小包装了大半车,带樱子的胡萝卜、几盒子麦酱、厚肥膘的五花肉、糯米灌肥肠等等,然后驱车赶往最重要的一站——脉地湾。
脉地湾,存留着我对黄陂的最美影像。自从两次前往脉地湾,拍摄一些旧影像后,每每冬日整理素材时,我都会重新捡起再浏览那些时光碎片,诸如一桌子人热热闹闹吃村长家的宴席,大家谈论黄陂三鲜肉糕“弹弹神”,柴火土灶燃起猛挖两勺猪油大铲子挥舞着做萝卜烧五花肉,蜂窝煤炉子老吊子里煨着土鸡汤香气弥漫整个小院落,片哥带着儿子一起在田地里拔萝卜,那时候他儿子黑皮还很小很乖很听话……
时光翻过去一页,大家都在成长,人老的老,成熟的成熟,我们又一次来到了脉地湾。
脉地湾,刚接触时,以为是“麦地湾”,是小麦种植区,唤作“脉”,格调忽然高了起来,有点周易、八卦、五行的意思,会不会有世外高人隐居在此?
初来脉地湾时,一路上风景秀丽,路途迢长,记得车子在山路中拐拐绕绕,快有晕车的感觉了。然后,一下子来到这样一个美丽的村落,一片山间的小沙地,满目要么是黄的叶子,要么是翠绿的萝卜缨子,以及手指头一拎就可以扯出来的萝卜,根本不需要用力气拔,宛然一个失落的世外桃源,“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脉地湾萝卜,自成一格。像我们潍坊萝卜生长在白浪河流域的沙土一样,脉地湾恰好是以前有河水从山中流出,冲出了这样一片沙土地,后来河水改道,现在很适合种萝卜。萝卜小小的,五短身材,适合与五花肉同烧,不适合煨汤,因为无筋无渣。适合煨汤的,还是长阳、沙洋的萝卜,个头又大又粗,像个山东大汉。
冬天很适合吃萝卜。旧时汉口街巷常有“黄陂脉地湾来的萝卜上了街,汉口的药铺无买卖”等说法。黄陂北乡也有“塔耳岗的柿饼张家冲的枣,黄陂脉地湾的萝卜俏如宝”等民谚。其实汉口不仅吃黄陂萝卜,还吃黄州萝卜,““黄州的萝卜,莲花湖的藕,樊口的鱼,汉口的酒”,这是我从何祚欢先生处听来的说法。黄州萝卜,外号“冬瓜萝卜”,身子粗大,与脉地湾萝卜迥异。
在村落中行走,太阳晒得晃眼,这哪儿是冬天?分明是暖洋洋的春日。老房子还有,木门也在,斑驳地。有房子推倒了,只剩下宅基地,有村民在上面种了菜蔬,萝卜缨子搁在围墙基上兀自晾晒着,晒个几天,加粗盐,可以做萝卜菜。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或者搬迁了,村中所见都是老年人,也有少数自驾来的游客,他们无一例外都带走了萝卜。
我们同样扯了一袋子萝卜,农家嫂子用她的电动车载着,萝卜大袋子放在身前,像是守护着一束怒放的鲜花。
回到元银甲武昌江滩店,大师傅拿今日采购的食材下厨房。糯米灌肥肠切片下锅煎炸,油润可口;脉地湾萝卜与土猪肉一起煨,煨的时间短了些,但萝卜的清甜保留了。要是多煨一下,煨到软化最好,萝卜就真的有了肉的口感,或者多给猪油,动物脂肪浸润入萝卜中,你侬我侬,酥化人心,最妙。萝卜丸子呢,不是北方的萝卜丝丸子,而是外头裹了一层馒头丁,馒头丁是焦脆的,内馅是鲜美的,出人意表。
疫情后,消费降级之下,中国餐饮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大家不满足于简单的口腹之欲、社交需求,开始进行从餐桌到田野的溯源之旅,以云贵为代表的山野风席卷全国,诸如一坐一忘、泥靴、三出山、野果、山野板扎等“漂亮饭”一度赢得了年轻人的喜欢。
与这些网红打法不同,杨元银选择了回归乡土、扎根田野,他是黄陂人,当年从北京回武汉,选择甲鱼这个赛道,就是因为荆楚的故乡情结,如今再次细微化,将目光锁定在他成长的地方。
那诞生过众多“不服周”乡贤名人的黄陂,将豆丝、萝卜、麦酱、糯米灌肥肠、黄陂三鲜等土菜土特产搬入元银甲,把天河、祁家湾、木兰、杨保益等地名作为店内包房名,他是在以黄陂的血脉重塑元银甲这个品牌,拒绝花里胡哨之名,试图做到纯粹地回归乡野,这诠释了什么叫做赤子之心。
作者:舒怀
图片: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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