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田野。比如,初中时和同学约定各自起个笔名,我取的就是田野。
那时我压根没见过真正的田野。心目中的田野,应该是基于某个小说或者一段古文的想象:大片黄色的稻田,枯萎的杂草,青白色的天空,风吹起尘土,鸟儿蓦然飞起,还有木船小溪,田埂交错。总之那里非常辽阔、空茫还有点荒芜。
长大后,那些代表着“幼稚”的笔名被埋入记忆尘土里,不过我还是经常有一些田野作为背景的照片。直到有一天,我的照片里出现大片农田,身后站着位脸庞微黑,笑出鱼尾纹,我称之为婆婆的人时,我和我的同学都不由得顿感少时的天真桀骜、青春期的梦想与冲动并不容小觑。
今天我的对面正坐着一位青春期少女的妈妈,她时刻关注着女儿的情绪、心情,陪她聊天,一起去追星,尽管如此,对于少女的内心情结还是有点拿捏不稳。
我的经历引起了她的共鸣,她的青春期非常崇尚文学,她那爱写小纸条,爱梦想的女儿就有了一个历史系的父亲,聊到共情处,我们禁不住对青春感叹不已。
我们的话题跑偏至此,直到西溪湿地的游船师傅打来催促我们上船的电话。事实上,我此次是受她之邀,以她的视角带我领略西溪湿地的万种风情,并在日后参加湿地管理处举办的文化沙龙。
我们从蔡志忠美术馆长长的半户外大屋檐咖啡座起身,走向深潭口码头。身后,依着那一池绿水,被大树掩映,充满艺术感的建筑,收藏着这位传奇大师400余件漫画作品。他在2009年第一次来到杭州西溪,一下子喜欢上这里,他的原话是:“哇,到处都是绿色的树!”于是,他灵感被激发,在西溪“绿色的树”的环抱里挥毫作画,这份热爱使他之后几年的创作与湿地紧密关联,山水人文,均成他创作灵感,源源不绝。至今,他已常居西溪15年。 刚才见到这位十五岁就辍学,立志画画的他时,突的忆起小时候看的《菜根谭》,那里的人物鹤发童颜,别有一番风姿。
今年的夏季实在是太漫长了。本是深秋的季节,两岸翠绿仍是绵延不绝,阳光倾泻在绿意浓洌的湖面上。船工师傅已经在等在船边了,他用老余杭的本地话问“要起哪里?看啥风景?”她回应“要起看芦花地…..”他又说“没得类,芦花下掉了”“还有的吧,还有一点点……”家乡软语被他俩一来一去,又软又硬,芦花似有似无。我们的小船,就这样滑入这纵横交错的水道,缓缓逶迤寻芦花而去。
湿地有很多独特之处,我喜欢她的水道交错,植被茂密。就像现在,我们行进的路线,开阔处水波滟滟,两岸或古树苍劲,或水草渺渺,气势不凡,但船转个弯,一切犹如电影转镜,呈现出另一幅小河弯弯,柳枝低垂,不知名的植物互相缠绕着拱成桥洞的迷幻画面。小船从中穿行,一抬头,密密的绿叶间隙阳光闪烁,蓝色的天空缓缓移行,真的很神奇很浪漫。
起风的时候,水岸两边开始有了大片的芦花。已是十月末,芦花有点残败,这让水域显的更为苍茫,语文课里的“蒹葭苍苍”不过如此吧。
她说我坐在船头背景很美,要为我拍照。我看向她的身后,船工师傅扶着摇撸,头发被直直的吹向一边,他眼睛微眯,似躲着阳光,又似享受着此刻水域的空濛。她呢,戴一顶宽边黄色草帽,正举着手机,和师傅谈论着今年芦花的长势,又对我说,今年来的晚了,开的时候还是非常漂亮的。
我一定是看过芦花盛开的样子的,但记忆模糊。我还是更喜欢今天半开半残的芦花,在水波起伏中或倒或立,那个梦想中的田野风光不就是这样。少女时期,我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浪漫到快哭出来, 其实 “蒹葭”指芦苇半生不生的状态,也可指杂草荒芜凋零,这份苍凉到今日似乎有点真正的了解,一望无际的田野,要包容花朵盛开后的残瓣、苇梗飞絮,溪流蜿蜒里,有厚积的淤泥和枯枝落叶,浪漫,梦想,热爱背后的内容,年少时是不知的。
小船麻利地靠向岸边,一个青石板做的水埠头出现在面前。我们上岸到达了此行目的地《秋雪庵》。怪不得她说带我看芦花,原来这里正是《红楼梦》中芦雪庵场景还原。
这些年,湿地一直在考证探究《红楼梦》《水浒传》两本巨著的场景描写的原形故址。如《红楼梦》中大观园内好多地名,都与湿地相印证,《水浒传》里的八百里水泊梁山河港纵横的宏大场面,在这个广袤湿地里,亦有迹可循。
怪不得刚才我们和蔡志忠老师一起在《水浒面馆》吃面。对,他还为美术馆开馆,不眠不休画了水浒108将,个个惟妙惟肖。等下我们还要去戴敦邦美术馆,欣赏漫画红楼人物。湿地如今不再只有河道,绿植,自然风光,更有历史的厚重,与巨著融合的人文景色,也不乏当代艺术家们才情与智慧的的渲染。
我们一起趴在秋雪庵二楼的木栏杆上,眺望这芦花遍布的秋雪庵景色,记起这样一段描写:“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红楼梦》的文字还是那么平淡又独特,朴实又浪漫,它的魅力如此源远流长,这是我爱上语文的原因?或是我由此爱上田野,一路穷追不舍?那一刻,我似乎也找到了内心田野的原形,突地转身寻她,要想倾诉,可此时,她已重回木船,我跟着登上,只觉船边水声四起,带着几份清甘的气味,芦苇一阵摇摆,芦花飘飘零零的掉向水面,宽边帽子已经戴在我的头上,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眼睛那么大。她,船工,他们一起安静地看向这生养他们的湿地。
我的那份倾诉的冲动,渐渐被湿气淹没,被风吹拂,被船轻晃,好似得到安抚,慢慢归于平静。
2025.11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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