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日出

来到日照森林公园旁的海边，天还没亮。沿海几百米的沙滩上，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等候日出。

天是铅灰色的，海亦是铅灰色的。四周很寂静，只有海浪拍打海岸的声响在天地间回响。闭上眼睛去听，海浪急促如鼓，缓慢如吟，焦躁拍岸，温柔轻语……黎明被海水拍打着，沿岸伫立的人们，也被海浪漫过的光阴拍打着，一些事物已不知去向。

朦胧中有了亮光。海面像丝滑的绸布，被风握在掌心里揉搓，向岸边拉扯。揉搓的皱褶上泛着灰色的微光。一排排海浪不断地冲向岸边，又不断地退回海里，隐没于深处。反复中，人们眼中的期待亦被海风揉皱或铺展，每个人的心里，都似有一面沧海在翻涌或沉静。

最先明亮起来的是东边的云。云并非火烧般的艳红，倒像有人不慎泼了些淡橘色的颜料，慢慢地，一点点地在浅灰色中晕开，天边小范围地染成半透明的纱。海也跟着变换了颜色，从铅灰变成灰蓝色，浪尖上渐渐浮起一层极薄的光，恰似泼撒了满盆碎银，近在眼前却又无法抓住。

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道较宽的灰色云层，横亘在海与天之间，像一条边缘齐整、宽阔的腰带，将海与天连接起来。过了一会儿，灰色云层的上方，一小块淡橘色的霞光轻轻地染了上去。

随后，两道红线出现。它们短距离地平行于灰色云层里，像窗缝露出的两道红光，里面的光韵向外探头，外头的人向里凝望，都想看清彼此的模样。此刻，黎明像位羞涩的姑娘，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走向天空，走向大海，走向海边的人群。大海慢悠悠地挣脱梦境，缓缓转醒。而风，时而在海面上狂舞，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冲上岸掀起你的衣角，撩动你的发梢……大家似乎无奈于风的任性，又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人们极其专注、虔诚地凝望着东方，仿佛一眨眼就会错过一场难得的景致。生命中许多美好，本就是一不留意就错过的，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两道红线缓缓交融，化作一道短粗的红痕，红痕周遭先浮现出模糊的圆边，紧接着，亮红色的圆影便显露出来。就那么一瞬，红日钻出了灰色云层，开始变亮，变大，变红。但是，它绝不像文字里所写的，火红火红的大圆球，一下子跃出了海面，而是在临近海面的东方，轻轻巧巧，极具风度地揭开遮挡它的云纱。红也不是那种耀眼的火红、灼热的火红，而是柔和中透着舒适的红，是初秋日出独有的那份从容淡定的红。

的确，站在黄海边看到的海上日出超乎了我的想象。这海上日出，与想象中的宏大、喷薄，壮观与震撼，相去甚远。至于“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应该说成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每天的日出都不尽相同。这其间藏着天气、季节、位置、心境等诸多缘由。而此刻看到的海上日出，仅仅为三百六十五分之一，有什么遗憾可言？况且如此温和而平静的自然景观，让观者瞬间沉进平静里，拥有了望之淡然，处之泰然的绝佳心境。对事物的认知，仅凭想象总归片面，总隔着一层纱，远不如亲眼见那般真切。这将成为日出、大海和我，生命里唯一的记忆。

升起来的太阳，脚步并不匆匆。它朝着天空一步一步挪动，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深情，爱抚着沙滩上迎接它的人们，安抚着大海的清凉。它燃了整整一个夏天，到了初秋，依旧停不下脚步——这不，又赶了一夜的长路，冲破那道灰色云层。可它从不孤单，心里装着万千苍生，生命里的分分秒秒都给了众生，给了这世界。许多人从百里、千里之外赶来海边，凌晨三四点钟就起身，就为见证海上日出的奇观。这般相遇，是太阳被人类的奔赴打动，还是人类被太阳的付出感动？

天边的灰色正一点点褪去，淡到缥缈如烟。风悄悄掠过，撩开垂在天地间的灰色帘幕。太阳已离了天边，周围那圈红色光晕正缓缓晕开、扩大，把暖意一点点洒向海面——海面上霎时跃满了细碎的光点，它们闪闪烁烁，立在浪尖轻轻跳跃，活泼又可爱。一道金光直铺水中，海水被染成透亮的金，顺着波浪一波波涌向岸边，连空气里都漫着明亮的暖意，天地间渐渐走向辉煌。

日出东方，光芒照亮整个世界。海面欢腾起来，人们也欢呼雀跃。

一朵浪花从远处奔来，还没跑到你跟前，就忽然钻进海里，被海水簇拥着，悄悄绕到你的脚边，轻吻你的脚趾、脚踝，或是用力环住你的小腿，柔柔的，凉凉的，彼此相互喜欢着。无数的浪花不时跑上海岸，沙滩上留下大片细碎的白泡沫，一会儿没了踪影，一会儿又冒了出来。

海滩上早已是人声鼎沸，人群涌动。这光芒里的热闹，是日出赠给人间的礼物。扎辫子的小女孩攥着彩色塑料铲子，蹲在沙地上专注地挖坑、堆沙堡，享受着自己的童话王国；小恒一举起水枪横扫故意戏逗他的几个大人，将水枪玩得不亦乐乎，一旁的阿姨迅速将孩子快乐的摄入镜头；穿红色短袖的老人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孩子玩闹的瞬间，或是远方海天相接的景致；年轻人则挽起裤腿，在岸边安全的浅水区里互相泼水、追逐打闹……每个人在海边都找到了自己无尽的乐趣，笑声混着海浪声一同向四周漾开。海浪还是那般顽皮，一波接一波漫上岸，轻轻舔舐一下沙滩，又带着细碎沙粒悄然退去。不知什么时候，海已退潮百十来米，留下一大片湿漉漉的沙滩，海面恢复着最初平静，连风也似乎放慢了脚步。

此刻，视线越发清明，头顶的天是无边无际的浅蓝，眼前的海是无边无际的烟波浩渺。望着望着，便有些恍惚——到底是自己沉进这片澄澈的海里，还是这片海，悄无声息漫进了自己心里？

正当我沉醉于这份相融的澄澈时，幽深的水下骤然翻涌出排山倒海的巨浪。它们像蓄势已久的猛兽，嘶吼着向上狂卷，又狠狠砸向四周，仿佛要将一切吞没在涛声里。这多像我们的生活啊，前一秒还在平顺的日子里揣着安稳，下一秒，失业的焦虑、健康的警报、关系的裂痕，就可能猝不及防撞进心里。那些看似突然的挫折，从不是凭空出现，它们早就藏在生活的暗流里，像此刻我们正浸在日出的平静里，海面却忽然翻涌的巨浪，在毫无准备时，把原本的安稳冲得七零八落。可无论浪头再猛，海面终会重归澄澈，我们也总得在挫折过后，弯腰拾起散落的勇气重新出发，哪怕没有现成的白帆船，也得自己寻一条新的航向。

立在海边四望，唯有一句话可言：海到无边天作岸，人生何处不是海？原来真正的辽阔，不仅是眼前之景，更是心中那份被无限延展的宽广。正如这日出后的海，既有平静澄澈，也有巨浪翻涌，始终向着辽阔生长。

（陈冰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