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飞来磨，水上十字桥”，爷爷的这句老话，像朵彩云，徘徊在我童年的天空里。
爷爷的老宅，坐落在如皋南门城外。沿着门前的老路，往南不足20里，有座古镇磨头。那里原本有个阴森的名字——墓头，常常遭人非议。直到乾隆年间，一阵龙卷风呼啸而过，天昏地暗。风停后，村民们惊愕地发现村中多出一块赤褐色的磨盘石。惊愕之余，他们又感到庆幸，为古镇更名“磨头”。
磨头水系发达。宽广的大寨河，东西走向；纤瘦的长甸河，南北流淌。一条河像碧玉腰带，一条河像金丝银线，相交马冯村，绘出一幅乡野十字绣。四岸人家，出行不便，唯有摆渡，一人一回一分钱。上世纪70年代初，一位河海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巧用竹片替代钢筋，修筑了十字桥。一座单跨桥，如彩虹贯日；一座三跨桥，如月牙入水。两桥垂交水上，形成总长近150米的十字形水泥石子桥。n形的桥洞中，挺立着高高矮矮的欧式罗马柱。村民们大多未曾出过远门。不必说南京长江大桥，就连如皋北门大桥，他们都未见过。十字桥是他们眼中最壮观的建筑。
无论清早，抑或傍晚，桥上车水马龙，桥下人来人往。独轮车咯吱咯吱，脚踏车叮叮当当，偶然还有桑塔纳小轿车的轰鸣声，纷纷环绕桥上。女人浣纱的槌打声，孩童嬉戏的打闹声，河水流淌的汩汩声，同时响遍桥边。伫立桥心，小村一览无余；站在村里，大桥一目了然。十里桥的轮廓早已深深刻进这片土地的肌理，就像老农脸庞上的皱纹，成为乡亲们辨认这片水乡最可靠的地标。
在我的心底，十字桥是一座快乐城堡。每每周末，父亲踩着脚踏车，载我穿越田间小道，前往十字桥。他垂钓，我玩耍。村里孩子很友善。我和他们在岸边赛跑，在桥洞捉迷藏。嬉闹一阵后，我气喘吁吁，汗珠滚滚，便跨过桥墩，避开阳光，爬入桥洞躺着小憩。我斜望左右，一边茂林修竹，青青竹竿，翠翠竹叶；一边良田万顷，星星点点的草屋，像金闪闪的麦穗缀入绿油油的田中。最迷人的画面，要数倒影。桥影入水，那单跨桥恰如仙鹤的长脖与瘦身，三跨桥又如仙鹤完全舒展的翅膀。河水因风皱起，桥影逐波灵动，又仿佛巨型八爪鱼摇曳的触角。风渐渐大了，穿洞飞过。我闭目听风，幻想着自己坐在十字桥心，仿佛骑着那只仙鹤翱翔云端。
“哗啦——”银鳞划破水面，父亲手腕一抖，钓竿弯成新月。夕日西照，为十字桥镀上了金边，也为我的童年涂上了愉悦。父亲收竿，唤我洗鱼。我应声而起，奔向河岸。刮鳞清肠，拾柴捡叶，起火烤鱼。父亲和我席地对坐在大桥洞中。我俩乘着凉风，各拿一尾黑乎乎的烤鱼，嚼在嘴里喷喷香、脆嘣嘣，就连那鱼刺鱼骨都很酥软。大火正旺，小鱼正香。不料一阵狂风，吹去火舌，留下火星。那些柴草仿佛被风扇了嘴巴，无可奈何，生起了闷气，冒出滚滚浓烟，扑向我的面孔。我呛得像直咳嗽的黑猩猩。倏忽，一桶凉水从桥上浇了下来，我又成了落汤鸡。我气得想骂人，原来有误会。一位老农望见浓烟，料定桥洞起火。他取桶拎水，来“救火”了。父亲见我那湿漉漉的熊样，忍俊不禁。爽朗的笑声，像一群欢快的银鱼儿，在桥洞里打着转儿，跃入粼粼波光中，随着流水游向远方。
想到鱼儿，还有趣事。烤鱼的焦香在暮色里飘散，桥头探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是那只常来讨食的虎斑花猫。它鼻尖轻颤，踩着碎步小跑而来，却在湿滑的桥墩上一脚踩空，“扑通”跌落河里！河水流淌，缓缓不息；猫儿惊恐，惴惴不安。忽然，一根浮木顺流而下，花猫如遇救命稻草，猛地一蹿，扒住木上，身子湿漉漉地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琥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父亲抄起一根长木杆，蹲在岸边递去。可花猫爪尖打滑，多次扑空。眼看浮木就要漂远。我急得想跺脚：“快呀！它要冲走了！”父亲二话不说，忽地俯身趴下，整个人贴着桥洞，双腿绷直，缓缓伸向浮木。花猫似懂非懂，忽然纵身一跃——四爪稳稳踩上父亲的腿背，如踏跳板，轻盈一蹬，转眼便蹿进桥洞。我们将猫儿用干草擦干，又留下几条烤鱼，才回家了。
途经磨头镇的老理发店时，父亲倏忽笑了。他说早年有外乡人路过此地，见“磨头”二字，竟以为此地理发要先磨头皮，吓得掉头就走。笑话在暮色里回荡，让父亲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他回望十字桥的方向，若有所思。“其实这磨字，何尝不是磨炼的意思？”父亲的声音混入南风，“人这一生，总要过几座十字桥。渡河的时候，就得学那只落水的花猫——爪子再滑也得扑腾，木头再晃也得跳上去。磨炼不停，前行不止。”多年后，我读到艺术家勒维特的信函《放手去做》，其中短语“grinding away”（磨炼）如锥刺眼。grind一词原义源于磨坊里碾磨麦子的石轮，与父亲当年在暮色中的喟叹全然契合。此刻我才明白，那个在桥洞陪我烤鱼救猫的男人，早把人生的真谛磨成了细粉，悄悄揉进我的生命中。
今岁十月，我又访十字桥。家父已故，大桥已旧。我伫立桥心，一座座农家小楼，映入眼帘。“喵——”竹林丛里钻出一只虎斑花猫，毛色比当年那只更亮些，正踩着碎石踱步走向河畔。水面浮漾着它的倒影，也浮漾出父亲的背影……
文：苇航
图：南通交通运输
来源：江海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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