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桥河滩的日子
高亚夫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蝉鸣还没褪尽燥热,满街的大字报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得整个石桥镇晕头转向。我家被十几个红袖套翻得底朝天时,我攥着那张边角卷得像枯叶的毕业证书,躲在河街子的皂角树下。树影斑驳落在证书上,油墨印的“毕业”二字模糊不清,就像我往后的日子,一片混沌。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命运的重击,只知道要先把肚子填饱—— 这是沉入生活底层后,最朴素也最坚硬的信念。
石桥沱江边的河滩,是这片土地给挣扎者的馈赠。三四平方公里的“光尔石”滩,鹅卵石嵌在沙里,青灰如旧瓷,黑褐似老墨,麻黄像褪了色的粗布,有的光滑得能照见人影,有的还带着江水啃咬过的棱角。这里是孩子们捉螃蟹、藏猫猫的乐园,更是石桥人讨生活的战场。深秋的风里,我第一次扛着铁锤、拎着小板凳走进河滩时,密密麻麻的人影早已在石滩上铺开,铁锤敲石头的“叮当”声,混着沱江的流水声,成了那时最常听的“歌谣”。
河滩上的营生分三派,刨坑筛沙是“硬核活”,要体力要本钱要搭档,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只能望而却步;挑整块鹅卵石要走长途,我单薄的肩膀还扛不动;最后只剩砸碎石这条路—— 把鹅卵石锤成三到五厘米见方的铁路道渣,不用搭伙,老少都能做,却也是最磨人的活。
“吃屎都要拜师”,余大哥的话糙理不糙。他壮得像头老黄牛,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当砂纸,指着满滩的石头给我上课:“光尔石是欺生的,得看皮识骨。溜光水滑、掂着压手的,是硬骨头,锤到天黑也砸不开;要挑那些癞疤癞磕的‘糠心石’,内里松,好下锤。也别贪大,超过手指一卡长的,橡胶条箍不住,白费力气。”他说话时,嘴里的叶子烟味混着河滩的沙土味,成了我对“生存智慧”最初的认知。
我找了块稳当的大青石当砧板,把糠心石搁上去,草墩垫在凳上防硬。左手攥着旧轮胎剪的橡胶条圈住石头,右手抡起三四斤的铁锤,第一锤就偏了,石头蹦起来擦着脚面飞过,惊出我一身冷汗。第二锤砸在实处,石头纹丝不动,旁边的二丫“噗嗤”笑出声:“亚夫哥,你这是给石头挠痒痒呢?”她扎着羊角辫,袖子挽到胳膊肘,拿起锤子从下往上划了道弧线,“咔嚓”一声,石头裂成两半,像被刀切开的豆腐。她锤得利落,锤子借着力弹起来,再落下,石块就成了大小均匀的碎渣。
“握锤不能太松,没劲儿;也不能握死,震得手心疼。别图快,也别使蛮劲,顺着势来,落点才准。”二丫的声音脆生生的,余大哥在旁边补了句:“慢慢来,手上的血泡磨成茧,就会了。”那天傍晚,我的左手背青了好几块,右手心磨出了三个血泡,却终于能把石头砸成合格的道渣。河滩上没人戴手套,也没人撑遮阳伞,不是不知道,是买不起。日头晒得人头晕,几天下来,我的脸和胳膊黑得发亮,汗水淌在皮肤上,能搓出盐粒。那时“白富美”是天边的云,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体面。
二丫住半边街,比我小两岁,脸上总挂着笑,好像再苦的日子也压不垮她。我们的“工位”隔了几米,铁锤起落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在唱二重唱。夕阳西下时,金红的光洒在河滩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鹅卵石上,跟着锤声轻轻晃。偶尔能看见河对岸的沙地,老牛甩着尾巴慢悠悠走,影子落在水里,被浪揉碎,又聚起来,像极了我们捉摸不定的日子。
“我哥去成都当学徒了,工钱只够他自己花,我得替他锤石头。”二丫抹汗时,把泥沙蹭到脸上,活像只小花猫,“我娘说,攒够钱就能给我爹买‘齁巴儿’(气管炎)药。”她眼里闪着光,“等我攒够了,也去成都找我哥,省城的工厂里,没有太阳一天到晚盯着晒。”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砸开的石头里,藏着我们的希望—— 小是小,却亮得很。
有天收工,夕阳把沱江染成了暖橙色,水底的鹅卵石折射着光,像撒了一河的碎金子。二丫突然说:“你看这些石头,光溜溜的,得被河水冲多少年啊?”我弯腰捡起一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猛地一颤:我们,不也像这些石头吗?被这望不到头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冲刷、打磨,最终棱角尽失,只把那些磨砺的疼痛,深深藏进心里。
远处的火车汽笛声穿过暮色,二丫拍了拍裤腿上的沙:“我哥来信了,他们厂招临时工,我娘让我去试试。”她的声音里满是期待,我却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几个月后,我学会了一种新法子:花十块钱买了双轮胎凉鞋,贵得让我心疼,却出奇地耐磨。我学着用脚踩住石头,双手握起一斤重的小铁锤——锤头连着三根软竹片,挥起来不费劲,落下去力道却足,效率翻了一倍。
寒冬来时,河滩上的风裹着沱江的水汽,像刀子一样刮脸。我和二丫裹着打补丁的夹袄,指关节冻得开裂,握锤前得先哈口热气暖一暖。二丫还是笑:“干起活来就不冷了。”余大哥筛沙石时,叶子烟的烟雾在冷风中散得快,他说:“攒劲干!等洋槐花开,大河涨水,跳板撤了,就没活路了。现在嫌苦,等没得挣了,才知道这苦是甜的。”我们听了,起得更早,回得更晚,锤声在寒风里响得更密。
有次石渣溅到我的小腿,鲜血滴在鹅卵石上,红得刺眼。二丫慌忙掏出脏手帕给我裹上,手都在抖:“我哥说,出门在外,得对自己狠点。”我看见她的手背上,又多了几个紫红的冻疮,心里酸酸的。
锤好的碎石攒到上千斤,就挑到火车站过秤,一斤一分五厘钱。掐指算算,从早锤到晚,一天大约能挣四角钱。
二丫很久没来了,我心头空落落的。她真去成都做临时工了吗?好友三娃又来邀我跟他一起挑鹅卵石。我说;“你忘了上次你从跳板掉进河里的狼狈相,虽说水不深,但冷得你浑身筛糠,你只好回家换衣裤。”“挑石头虽恼火,总比锤石头划得来,一天能挣五六角。”三娃劝说我。
没了二丫的陪伴,我答应了三娃。挑鹅卵石比砸碎石累多了。两个箩篼用铁丝缠了底,扁担是舅舅留下的竹扁担,宽宽的能分散重量。找石头要去深沙里刨,就近符合标准的石头早就被捡光了,要么得走更远的路。最难的是过河,支流上搭着几块木跳板,每块长七八米,宽才四十厘米,下面是汩汩的河水。空手走都晃,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更是心惊肉跳。跳板只能单向走,可挑石头的人多,只能在“木马”处交会,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三娃说他第一次过跳板时,腿抖得像筛糠,箩篼差点把二狗撞下河,被骂得狗血淋头。
过了河还要爬陡坡,扁担勒进肩膀,像要嵌进骨头里。腿肚子打颤,每走一步,担子就沉一分。从河滩到站台不过两三里路,我中途要歇四五次。到了站台,张大爷眯着眼看秤:“一百四十斤!”他是镇办服务站的司秤员,我妈给他治过风湿。他劝我:“娃娃,你身子骨还没长硬,别挑这么重。”我应着,用袖子擦汗,盐分进了眼睛,疼得慌,可这疼,早就习惯了—— 就像习惯了再也听不见教室里的读书声。
那天下午,我在站台上等着过秤,突然有人喊:“余大哥没了!”我手里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余大哥是刨坑筛沙的,那天他挖到了成堆的粗砂和豆子石—— 这比鹅卵石值钱多了。他越刨越高兴,坑挖得越来越深,忘了上面的石头没了支撑。数万斤石头突然塌下来,等同伴把他挖出来时,他面色青紫,早就没了气息。我想起他教我认“糠心石”的样子,想起他嘴里的叶子烟味,心里像被石头砸了,疼得厉害。
可日子还得继续。第二天清晨,挑石头的人依旧踩着露水出门,扁担在肩头“吱呀”响;河滩上的人影还是密密麻麻,像沱江水一样,无声地流;傍晚,大家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屋顶的炊烟在河风里飘,裹着整个石桥镇,也裹着我们的苦与盼。
后来我成了“知识青年”,下乡插队六年,再后来考上简阳师范,毕业后去了贾家中学教书,终于离开了石桥。可我总想起那片河滩—— 鹅卵石的冰凉,铁锤的“叮当”声,二丫的“花猫脸”,余大哥的叶子烟味。它们没在记忆里褪色,反而像被沱江水磨过的石头,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那段日子是苦的,苦得让人想流泪;可也是亮的,亮得让人忘不了。那些砸开的石头,磨出的茧子,藏着的希望,都是岁月给我的礼物—— 它让我知道,再难的日子,只要肯扛,就能过去;再平凡的人,只要心里有光,就能把苦日子过出滋味。而石桥的河滩,就是我心里的光,无论走多远,都能照亮我回家的路。
作者简介:
高亚夫,1952年生,小学毕业后成为“知青”下乡六年,后在简阳师范、南充师院读过书,在贾家中学、简阳党校任过教。早年学过绘画,中年爱好摄影,市、省、国际有作品多次入选和获奖。也发表了不少散文、游记和影评。近几年撰写了石桥系列,记述了民国时期古镇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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