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阿布洛哈村。俄底尔以 阿库日拉 摄
乃保巴则的掌心,刻着一张阿布洛哈村的“立体地图”。
那道最深的裂痕,是20年前牵着马儿过险路时,马儿受惊被缰绳勒出来的;那些硬如岩石的老茧,记录着无数用手扶在岩壁上艰难摸索的岁月;那粗大的指关节,则源于无数个湿冷的清晨,一次次搓捻浸透雨水的冰冷麻绳……
如今,这双丈量了半生绝壁天堑的手,正夹着一卷燃烧的香烟……乃保巴则坐在院门前,静静地望向远处。视线所及,是一条灰色的“缎带”,它轻盈地穿过阻碍了乃保巴则半辈子的山峦,飞跨过令人眩晕的崖壁和峡谷,稳稳地铺展在彝家新寨门前。
一辆白色的小汽车,正沿着这条“缎带”,远远地鸣笛驶来。
乃保巴则的人生,被一条路清晰地切成两段:前半生,用脚和马蹄,与大山博弈;后半生,坐在家门口,看着车轮滚滚,载来一个崭新的世界。
路,是刻在崖壁上的“时间”
阿布洛哈,是布拖县拉果乡下辖行政村,地处金沙江大峡谷深处,三面环山、一面临崖。阿布洛哈在彝语里的意思是“高山中的深谷”“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正是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建制村。
在刚满60岁的村民乃保巴则心中,路是什么?他的回答很有哲理:“路是时间”。
“以前从阿布洛哈去拖觉镇赶集,要从这里上去,几乎到山顶上,然后沿着山脉而行,最快也要4个多小时才能抵达。”在新村寨口,乃保巴则用目光寻找到了以前上山的小路。小路如今被一座储水窖挡住,覆满杂草和野花,只有俯下身子才能依稀辨认出比周围泥巴颜色稍浅的灰土,这是不知道多少代人用多少年走出来的印迹。
“把粮食运出去,换了钱,再把盐巴、肥料、蔬菜和衣服买回来,天刚亮就要出门,赶在天黑前到家。从小我就这么走,一直走到我的孩子都长大了。”乃保巴则用左手在右手胳膊上比划出不到50厘米的距离,“路就这么窄,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悬崖。”
他还记得,一年夏天,返程的路刚走到一半,大雨就突然而至,伴随着狂风。“我们站在凹崖处,一动也不敢动,崖上还不断有碎石砸下来。”村里一户人家的马受惊后连同驮着的货物一起坠入深谷,“那可是一家人半数的财产,他当时坐在路上号啕大哭。”
他还记得,邻居老人急病时,五六个壮汉轮流抬着担架,在一个个近乎垂直的陡坡上手脚并用攀爬了4个多小时才抵达医院,“抬到的时候,人都快不行了。”
他还记得,年幼的儿子背着书包,翻山越岭去上学,在路上跌倒时一家人的胆战心惊……
半辈子的时光,就这样在悬崖边、马背上,被一寸一寸地磨掉了。“如果路能修通,那该多好。”乃保巴则曾无数次这样幻想过。
路,是通往幸福生活的“希望”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建设通村公路对于阿布洛哈的意义,乃保巴则的儿子乃保土干说:“那一定是‘希望’。”
2019年,阿布洛哈村开始修路时,乃保土干24岁。比起他的父亲,读过书的乃保土干更加迫切地希望通往家乡的路能早日修通。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在修路的前一年,他到重庆学习开挖掘机,学成后,在大城市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听到电话里,父亲激动地说家乡开始修路了,他毅然决然地回到阿布洛哈,成为筑路队伍中的一员。
当乃保土干开着挖掘机在峭壁上工作时,他才知道,原来路竟然如此难修。全长3.8公里的路,总工期用了365天,平均每天进展只有10米。
这条通村路的原方案,几乎是在垂直的山壁上凿出一条“挂壁公路”。“难,真的太难了。”乃保土干说:“山体岩石表层风化严重,许多地方一挖就塌,我们的挖掘机都被滚石砸坏了。”
施工曾一度因为地质条件复杂而陷入停滞。其间,项目组又尝试过改为建“C”字形公路,但因开挖断面无法承载,每凿出一点空间欲再往前推进时,头上数百米高的山体就会垮塌。
项目组专家们驻扎在工地上,最终确定了“隧+桥+路基”的修路方案。长3.8公里的通村路中,约1.2公里路段有3座隧道、1座钢桥,桥隧比约30%。这样的通村公路在全国都是罕见的。
同时,为了确保建设进度,项目组通过米-26重型运输直升机,将挖掘机、装载机、潜孔钻等关键设备“空投”到阿布洛哈,从而实现了“两端分头掘进”,极大缩短了工期。
“看到直升机载来挖掘机时,我爸那一辈人说,做梦都想不到路还能这么修。”乃保土干驾驶着挖掘机,向着祖辈攀登了无数次的大山掘进:“开挖掘机时,我就想着,就算一分工资不给我,我也要干,我要亲手把这条路修通。它是阿布洛哈的希望,是下一代孩子们的希望。”
路,是被重新丈量的“距离”
2020年6月30日,阿布洛哈村通村硬化路主体工程建成通车,标志着全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建制村终于打通了便捷的对外通道。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在“十四五”期间,阿布洛哈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曾经烂在地里的山货,如今成了“香饽饽”。2020年,阿布洛哈开始尝试着在闲置山坡地上发展脐橙产业,并逐步发展到370亩。曾经的荒山已变果园,整个村庄一片欣欣向荣。村里的年轻人,学着用网络直播带货,一车一车的核桃、脐橙、蜂蜜通过公路被运出了大山,走向了更广阔的市场。
星空营地、彝家集市、心愿广场等农文旅打卡点建了起来,大批游客来到村里参加马拉松、“达体舞闹元宵”等活动,餐饮、住宿、手工艺品销售等业态兴起,文旅产业发展步伐不断加快,村民的腰包逐渐鼓了起来。
乡村客运班线开通了,孩子们坐着黄色小班车出去上中学、大学,再也不会被道阻且长的山路所阻碍。2025年6月25日,四川高考成绩公布,阿布洛哈全村7人参加高考,其中有6人上了本科线。这在5年前,可是村民们想都不敢想的大喜事。
一批批的年轻人走出深山,在广州、深圳等沿海城市务工,挣了钱买了汽车开回家中。乃保土干就是村里最先买小汽车的人之一。2021年春节,他专门开车回家,载着父亲和儿女,顺着水泥路、穿过隧道,到县城逛了一圈。
这是乃保巴则第一次坐车出村。盯着儿子手机导航软件上不断跳动的里程和预计到达时间,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感叹道:“我们一辈子都在跟大山‘算账’,算时间、算力气、算距离……现在,这些‘账本’都用不上了。”
以前的距离,是“日出”和“日落”。如今的距离,是到乡里赶集只用30分钟。
以前的距离,是背篓里有限的重量,是驮不出去的山货,是望得见却难以逾越的高山峡谷。如今的距离,是一车一车运进村里的建材,让整村焕然一新,家家户户告别了土墙老屋,住进了小楼新房;是稳定的网络信号,将千里之外的游客“拉”到了村里的民宿……
那条灰色的“缎带”,重新丈量了阿布洛哈与外界的距离,更重新定义了村民们心中的“希望半径”。
乃保巴则早已不跑马帮了,阿布洛哈这五年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坐在院门前,看着公路上车来车往,听着新时代的“马帮铃声”由远及近,他知道,儿子和孙女的路,注定比他的更远、更平坦。
稿件来源|凉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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