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寻娥皇殿
□刘萍
深秋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三辆小车载着采风协会一行人,向着平江的腹地而去。浓雾如潮水般一阵阵漫过挡风玻璃,前方道路被吞噬成一片苍茫幻境。车身仿佛成了漂泊于云海的孤舟,只得放慢速度,在混沌中摸索前行。进入幕阜山路后,雾霭愈发缠绵,车子在曲折盘绕的山道上左右迂回,犹如迷途的旅人苦苦找寻方向。直至一轮艳阳奋力刺破云层,雾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将群山苍翠的身姿缓缓托出,山脊线在天光下起伏绵延,宛如大地初醒的呼吸。
幕阜山门处早有响器班子相迎。四名乐师手持传统响器,《到台下》的乡土乐音古朴而喧腾,铿锵有力穿透山野的静谧。山主陈树东先生踏着音律走来,热情地引我们十余人步入娥皇殿。殿前立柱上刻着一副遒劲对联:“锁万山风景华夏先祖留胜迹,显千载威灵舜帝二妃佑苍生。”
仰首凝望这金光夺目的字迹,思绪飘向远古——娥皇与女英,这两位尧帝的明珠、舜帝的妃子,生命如流星般短暂而炽烈。相传舜帝南巡治水,积劳成疾,终殁于苍梧之野。二妃闻讯南奔,泪洒斑竹,最终怀抱无尽情殇,自沉湘江,将一缕芳魂化作了永恒的湘水之神。她们的忠贞与深情,已在华夏大地上流淌了数千年。
正沉浸于这跨越千年的哀思时,身旁一位老者看着镶嵌墙上的张长江一帧书法,轻声吟诵起来。那是毛主席的《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诗句如清泉漫过心田——那“白云飞”的浩渺,不正是此刻窗外群峰间尚未散尽的雾霭流动?而“帝子乘风”的仙姿,恰似传说中娥皇女英的精魂,依然乘着山风巡游于苍翠叠嶂。诗中“斑竹一枝千滴泪”的凄婉意象,更与眼前立柱上铭刻的湘妃血泪遥相呼应,竹影泪痕已沁入民族的血脉;“红霞万朵百重衣”的瑰丽想象,又似预言般地映照着殿外铺染天际的万壑霞光。伟人以磅礴诗笔将远古神话、现实山水与理想光辉熔铸一体,此刻听来,仿佛这娥皇殿的香火、斑驳的传说与壮丽的山河,都在诗句的回响中获得了崭新的魂魄。
云雾缭绕的幕阜山。
殿内香火缭绕,空气里沉淀着岁月的重量。当地老者指着卫星照拍的地理图型,展示着在高空才能看到的壮美景象:幕阜山、南江凤凰山、昌江五角山、福寿山、连云山……万山如朝圣般皆向此殿垂首相拜。山川不语,却以亘古的姿态昭示着信仰的力量——那是对至情至性的最高礼赞。
素斋的清芬尚在齿间萦绕,殷本崇先生与任胜兰女士已在殿中展纸研墨。殷先生运笔如腕底生雷,墨迹开张大气、笔法精湛、古朴灵动;任女士笔墨庄重,浓淡相融,黑白相映,水墨相亲,让人沉醉于古老多情的江南小镇。墨色淋漓间,艺术与神灵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下山之路荒草掩径。陈书记拨开交错的藤蔓荆蓁,娥皇庙旧址的残存遗迹蓦然刺入眼帘。青苔斑驳的草丛半埋黄土,几段颓圮的遗陈勾勒出往昔的轮廓。昔日的香火氤氲、钟鼓梵音,如今只剩山风呜咽穿行于乱草丛间。这深藏的废墟,是时间写给深情的一纸苍白悼词。
所幸山水永恒。转过山坳,忽闻水声泠淙。一道溪流自石罅奔涌而出,恰似“溪水碧鱼草,潺潺花底流”的诗意重现。峰回路转,清泉漱石,激起千回玉碎,日光下恍如星子溅落苔衣,正是“漱玉千回磨月魄,跳珠万点湿苔衣”的玲珑景致。更有飞瀑垂悬如素练,于黛色山光间倾泻而下,水帘卷起碎玉寒烟,静谧中似乎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宇宙回响。
古树是这方山川和宝殿的守护者。西源村那株280年的香樟,枝干虬结如蟠龙,树冠亭亭若华盖;长源村塔泉池畔260年的细叶青冈,纹理沧桑似篆刻着古老密码;最震撼莫过于那370岁的枫香巨木,挺立于山崖之侧,历经风刀霜剑依然遮天蔽日。阳光筛过层层密叶,在地面投下摇曳的金斑。这些苍翠的巨人,以年轮铭记时光,以浓荫护佑乡民。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大地对生命的庄严承诺。
暮色渐合,立于山巅极目远眺。远峰衔落日,云霞如熔金般泼洒于千山万壑。雾早已散尽,天地澄澈如洗。忽忆晨间困于浓雾,惶惶不知前路,一如人生常陷迷惘。而此刻万山沐于金晖,豁然开朗。在素餐之后,就匆匆吟过一首《造访娥皇山》:
访幽探古平江走,环伺群峰翠锦张。
幕阜盘龙擎北岳,连云卧虎镇南疆。
淹留遗迹覆枫叶,谈笑传闻绕石梁。
登览何须寻旧典,千山万壑尽朝阳。归途上,心间萦绕着娥皇女英的泪痕、古庙的新生、书画家笔下的墨痕、古树沉默的年轮,以及素餐后那首诗中喷薄的朝阳。人生之雾终将散去,“以清净心看世界,用欢喜心过生活”。忠贞会化为庙宇,深情能凝作山河,而寻常草木因历经风霜,终成庇荫众生的图腾。
当千山万壑披上霞光,我顿悟这山河深处永恒的慈悲——世间所谓神明,不过是人间深情的化石;而每一次穿越迷雾的抵达,都是生命对澄明之境最虔诚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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