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此次“08中原行”之所以选择去云台山,其中主要有我要去拜谒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遗址的缘故。
我是在清晨的薄雾中走向百家岩的,远远地望去,暗红色的山岩下,一座灰白的古塔显得分外抢眼,那便是云台山的百家岩。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条细细的绳索把通往百家岩的道路拦住,一位长相敦厚的壮汉正在那里打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便急急忙忙迎上来拦住我,满脸憨厚地微笑,显出十足的诚心诚意,说百家岩遗址现正在修缮,要到明年春天就能开门纳客了。任凭我怎样央求,就是不肯放行的,无奈之下,我只好举目向远处的百家岩眺望……
在百家岩前
孝女塔
高达数十丈暗红色的石崖前,矗立着一座灰白色的塔(实心塔),这就是著名的孝女塔。灰白的塔身在褐红的山崖前,犹如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显得那样娇小可爱。细数塔身有九层,那拦路的壮汉看到我恋恋不舍的神情,便凑近介绍起来。
孝女塔始建于唐代武则天(大周)垂拱二年(公元686年),重建于金代,至今已有1400年历史。塔门东向,平面呈八角形,砖木混合结构,为九级楼阁式砖塔,高26.15米。塔南的“百家岩孝女塔记”石碑,真实的记述了孝女塔饱经沧桑的历史年轮,百家岩寺塔对研究金代砖塔的建筑历史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关于此塔的由来,传说唐垂拱年间,获嘉有一个美丽的少女为了给身患沉疴的父母增寿添福,独自来到百家岩寺削发为尼,皈依空门,并在此建一茅舍,整日孤灯夜下,面壁诵经祈祷佛祖庇佑父母,后来乃效仿释迦如来,在此山崖之上,自投绝壁舍身饲虎狼,其母亲朱四娘被其真情孝心所感动,暗发宏愿,不惜巨资,在女儿跳崖的山前为其建起一座砖塔,取名孝女塔,此崖为孝女崖。
百家岩孝女塔
清代一品大员毛昶煦在孝女塔前题诗“巍巍唐州塔,一千二百秋。孝女何处去,魂随七贤游”。1986年河南省政府公布孝女塔为河南省第二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孝女塔在河南省30座金塔中为唯一的一座大型楼阁式砖塔,也是我国重要的金代楼阁式砖塔之一。
然而在查找了许多的资料以后,我竟没有找到这位孝女的名姓,不禁使人怅然许久。
百家岩
百家岩巍峨耸立,高达170米,隙缝间古松苍翠,古人称"柏岩"。还有"岩下平坦可容百家"之说,另外含有"百家言"、"百家争鸣"的意思。号称"北国龙湫"的天门瀑布,与叠立在悬崖边沿上的孝女塔遥相呼应,乃此处两大胜景。百家岩自古为游览胜地,人文景观集中。汉朝末代皇帝刘协被贬为山阳公后,经常在此赏景游玩,留下了“避暑台”、“二乐台”等遗址。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刘伶、向秀、阮咸、山涛、王戎等七位隐士相与友善,在这里隐居活动达20多年。至今尚存"嵇康淬剑池"和"刘伶醒酒台"等处。
说起这段历史,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可以说是大大的有名。汉末到魏晋,国家政权更迭不断,掌握朝纲的曹氏家族和居心叵测的司马氏家族水火不容。阶级矛盾、社会矛盾不断恶化,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致使社会动荡不安,政局变幻不定,洛阳城中血雨腥风。这些混乱而痛苦的历史事实,让当时的名士们思治而不得,苟全性命于乱世,对文化、思想和社会风气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些循规蹈矩,那些道貌岸然,似乎都成了一个个玩笑,传统的力量在无形里消失,越来越多的名士在无望的明天面前选择了叛逆。有些人,佯狂而避世,在清醒与沉醉里优游,在痛苦和癫狂里迷失。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魏晋风度”。
远的不说,就是鲁迅先生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已经让这里闻名遐迩了,“魏晋风度”一词实出自鲁迅这场著名的演讲。当代的文人余秋雨的一篇散文《遥远的绝响》也算是表达了对魏晋名士们的一种敬仰吧。
去往百家岩的道路
魏晋风度,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真正的名士风范,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它作为当时的士族意识形态的一种人格表现,并成为当时的审美理想。风流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荒诞而风流自赏。晋朝屡以历部尚书请官王右军,但遭屡拒绝。我想,正是因为精神的超俗,“托杯玄胜,远咏庄老”、“以清淡为经济”,喜好饮酒,不务世事,以隐逸为高等这样的人事哲学观,才能造就那传奇的《兰亭序》。
“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王夫之说这话时,一眼就看出曹操为儿子曹丕、司马昭为儿子司马炎在知识分子中各杀了一只骇“猴”的“鸡”。魏晋文坛,便没有了文人的噪音。魏晋风度,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血染的风采。争势篡位,司马氏父子杀“鸡”要来得更为爽利,司马懿宰了何晏,司马师杀了夏侯玄,使“正始之音”断了两根弦。至于前前后后而遭殒命的其他著名文人,李泽厚、余秋雨都曾列过清单加以追悼。原来篡位者竟是这么振振有词,原来杀人者真是这般有恃无恐!信仰失落的痛苦和官方压抑的恐怖,致使魏晋文人一边精心避祸,一边强行理解,仓促之间行为乖张,出现了种种独特的风度。
然而,魏晋风度为什么在历代每每遭贬,究其原因,大约是这帮名士们饮酒过度,醉生梦死;再就是放达出格,有悖常理,另就是清谈误国。据传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纵酒佯狂,经常是抬棺狂饮,且身上一丝不挂于屋中,人见均嗤之,他却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你们干吗要钻到我裤裆里来呢?”这些名士们为求长生而炼丹服药,穿衣喜宽袍大袖且经久不洗,故而多虱,因而“扪虱而谈”,在当时是件很高雅的举动。
魏晋风度究竟是什么?是春秋战国后第一个分裂期知识分子被迫依附某个政治集团的散漫心境;是独尊儒术后儒术又不值钱因而“援老入儒”的尴尬处境;是哲学讨论日常化的大众情境。清谈、吃药和喝酒,组成了风度中的风度。
魏晋风度其实是一种人格范式,清谈巩固其志气,药与酒陶冶其趣味,而名人效应之下,清谈、药与酒渐渐在魏晋社会流行起来了。但是,流行性正是纯品格的终结,千秋而下,高谈阔论不绝,觥筹交错不止,风度却只能是魏晋的风度了。
竹林七贤
在这种表面上弥漫着散漫心境,骨子里却是愤世嫉俗的魏晋风度中,竹林七贤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群人了,而其中最为历朝历代传颂的人物,便是嵇康。
绘画中的竹林七贤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晋初五年(公元224年),今安徽宿县人。史称嵇康为人正直、刚肠疾恶、身材伟岸,相貌出众,博览群书、博学广识。二十岁被曹操之子沛王曹林,招为乘龙快婿,将爱女长乐公主下嫁给他。而入仕途,官拜中散大夫(掌论议政事的官员),故人称嵇中散。嵇康生于魏朝末年,曹氏、司马氏门阀争斗激烈,朝政日趋腐败混乱,嵇康虽为皇室姻亲,对此却极为不满。他苦于报国无门,济世无路,既不肯与奸人同流合污,又不肯卖身投靠。怀着洁身自好的善良愿望,遂生超然物外,寄情山水志趣。约于公元242年,他举家离乡背井,迁至距洛阳200公里之遥的云台山,住百家岩秋山,即今嵇山。从此,他与云台山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一游就是20年。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都是情。随着嵇康的隐居山林,当时有许多有识之士、志同道合的亲朋至友,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主要有陈留人阮籍、阮咸叔侄,云台山当地人向秀、山涛、沛国人刘伶和琅琊人王戎等。当时的云台山,处处竹林,处处流泉,山峦秀丽,有北国江南之誉。他们七人,相与友善,游于竹林,或开怀畅饮,或赋诗弹琴,或探讨老、庄之学,或清谈,或论古议今、谈天说地,指点江山,以泄心中不快,以抒山水逸兴,世谓“竹林七贤”,史称“正始文人”。虽然他们之间可以无所不谈,到后来甚至连语言都不能讲了,只有用啸(啸,吹声也。《说文》)来互相倾诉。人到了只能用这种发自丹田之声来表达胸臆中的情愫,这是何等的悲哀和无奈呀。
竹林七贤图
我想:当年百家岩下的竹林中,风一定是那样的清爽,鸟儿在无拘无束地啾啾鸣唱;酒也一定是那样的甘甜,贤士们的灵魂也会在这里翩翩起舞。也就在这里,即刻的感受超乎一切,人们在这一分钟里颖悟,超脱,放纵,这一分钟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令人叹服。这个时候的追求感观,心灵享受绝非堕落淫靡,而是一种自觉高尚情趣的体现。窃以为中国文化史上颇具一格的士大夫文化便发轫于此。就如同山水画一样,我们的士大夫们性情空灵而飘逸。
这是一群无拘无束的灵魂,虽然他们身后的道路迥然不同,走向了各自的归宿,但在此一刻,他们俨然是一群在放飞心灵的无邪孩童。生命的花朵在这里开的绚烂之极,光耀千古。中国文化史上鲜有如此放旷自然的生命,错过魏晋,儒,释,道,各自成型,中国的文人们再不用效穷途之哭。错过魏晋,经世匡政重走正道,中国诗篇里再也没有陶潜悠然菊花香。错过魏晋,义理成风,规矩长存,中国名士们再也不敢纵酒狂歌,散发山阿,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这一切都如千余年前在洛阳东市刑场上,嵇康奏响的广陵散一样,都是千古绝响!
那为一杯酒放弃生后名的率真,闻美人殁而往吊之的坦荡,裸形体而法自然的放浪,一任狂澜既倒宠辱不惊的淡定,是处不拘小节的自然,处世维艰幽默对之的旷达。这一切的至情至性无不让我们深深震撼和敬仰。这便是魏晋风度。
然而,常聚在百家岩下的竹林中畅谈的七贤们,为我们今天留下了无数个美学的话题。哲学家、美学家、诗人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写到:“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酣忘我的趣味。”
我遥望着远处的清晨薄雾中的百家岩,心驰神往,视野中似乎隐约显现出一些宽衣博带的身影,他们似人若仙,飘渺虚幻,忽而跃上山巅,忽而卧于竹下,摇动着宽大的衣袖,长啸不止。似乎是嵇康在吟诵: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好像阮籍也在吟唱: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
云台山修竹茂盛
远望着百家岩的山崖,近在眼前却不能前往,让人惆怅不已。等我到了云台山景区正门前的大厅里,仔细观看云台山景区的巨大沙盘时,发现魏晋隐士们在云台山地区的许多遗迹的,如刘伶醉酒处、嵇康淬剑池等。古人云:“山之名,以人著;山无名,人山不名矣。”这是风景山水发展史上的一个规律。当年在这片交通并不便利的山崖下,在那片茂盛的竹林中,引啸高歌的名士们获得是怎样的洒脱、怎样的愉悦。说到底,超然也罢,放荡也好,不就是要让自己的精神有一处归宿吗?
竹林七贤所处时代的物质水平与当下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他们那种超然的、在今天的人们看来也许有点滑稽的魏晋风度,难道是由于去追求物质的丰富而产生的吗?答案是不。还是那个特殊的时代在一群特殊的人身上形成的呢?为什么现在的人们这样热衷于物质的享乐呢,而恰恰忘记了人应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呢?
百家岩,竹林七贤,我还会再来的……
写于竹屋
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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