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十月上旬,离了位于汉江边上的家,将身心交付给一方小小的、能自主驰骋的天地,豫鲁皖的大地,便在我们车轮下,徐徐铺展成一幅活着的、呼吸着的长卷。
此行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抵达某个名动天下的终点,而在于这“在路上”的本身——在于方向盘在掌心微妙的触感,在于窗外那流动的、永不重复的风景,在于你可以随时停驻,与一片无名的水泊、一段坍圮的旧墙、一缕带着异乡烟火气的风,不期而遇。
十月的天穹,是高旷而明净的,像一块被拭去了尘埃的琉璃。
我们的车,便如一叶扁舟,滑入这秋光澹澹的琉璃海里,将中原的厚重、齐鲁的磅礴与江淮的灵秀,一程一程地,纳入行囊。
我们的豫鲁皖环线自驾游,第一站便来到了心仪已久的微山湖。
这份向往,早在童年时便已种下——黑白胶片上的《铁道游击队》,那些在铁路线上飞车夺枪的矫健身影,还有那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里,“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的铿锵与抒情,早已将这片水泊的名字,深深烙在了记忆里。疫情期间的一次计划,因封园而怅然折返;此番算是二度前来,终于得以成行。
待乘摆渡船前往岛上时,已然是黄昏时分。摆渡船的马达声低沉而沉闷,搅起一河略显浑浊的水花。
船一离岸,湖风便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那风里带着水草的清涩与鱼虾的腥气,混合成一种微山湖独有的、活生生的气息。十月中旬了,风里果然有了凉意,拂在脸上,不算冷,却颇有劲道,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将积攒了一路的困倦,一丝一丝地,细细地梳拢了去。
放眼望去,天色是浅浅的灰蓝,湖水是沉沉的苍碧,在水天相接处,一片迷蒙,难以分辨界限,模糊成一片朦胧。西天边上,太阳正懒懒地沉坠下去,褪去了白日的炽烈,像一个温润的、酡红色的玉盘,将它最后的光与热,毫不吝惜地洒向无垠的水面。水波被染成了紫金色,荡漾起伏,碎成万千片跃动的光斑。
也就在这时,心底那首沉睡的歌,仿佛被这暮色与波光悄然唤醒,心底悠悠地响起那熟悉的旋律:“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这歌声,“静悄悄”的旋律在心头流淌。那歌声,仿佛并非源自记忆深处,而是从眼前这如诗的湖光、从这渐次合围的暮色中,兀自生长出来的。忆起前次,因疫情缘故景区封园,我只能在湖外满怀惆怅地遥遥凝望。那份对“静悄悄”微山湖的向往之情,在心中萦绕了许久许久。今日,终是在这真切的波光潋滟之中,寻得了心灵的慰藉。
次日清晨,我们雇了一辆当地人的三轮摩托。行进中,湖风呼呼地灌满衣袖,人也便彻底地融进这岛上的空气里了。路是窄窄的水泥路,两旁时而闪过几户人家,白墙灰瓦,门前晒着渔网;时而又是一片密密的芦苇荡,芦花正开得盛,白茫茫的一片,在晨光里像镀了一层银,风过处,便齐刷刷地低下头,又柔柔地扬起,那姿态,谦逊而又自在。
我们首先途经生态荷园。此时的荷园,早已不见“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磅礴气势,仅剩下一片凋零与寂静。水面之上,是枯黄且卷边的残叶,大多茎已折断,半浸于水中,恰似一只只写满沧桑的巨大手掌。还有些黑褐色的莲蓬,孤零零地立在枝头,好似在执拗地等待着什么。
初看这景象,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萧索。然而,当你久久凝视,便能从那纵横交错的枯枝与斑驳的倒影之中,品味出一种繁华落尽后简净的构图之美。夏日里那热热闹闹的红与绿,如今都已收敛、沉淀,化作了水底的莲藕,化作了来年的希望之梦。这枯萎,并非意味着死亡,而是一种庄严的缄默。
车子转而向高处驶去,我们将要抵达的,是此行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铁道游击队纪念园。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因那份历史的厚重而变得肃穆,与荷园的萧疏、微子林的幽寂截然不同。
纪念园地势开阔,青松翠柏,草木苍翠。那座闻名已久的纪念碑巍然矗立,形如一柄直刺苍穹的利剑,凝聚着不屈的英魂。
碑座之下,一组紫铜浮雕栩栩如生,将那段烽火岁月定格于永恒的瞬间:游击队员们的身影,正与那激昂的歌词——“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飞驰的骏马”重叠,他们在车厢间矫健地翻越;“我们爬上飞车那个搞机枪,闯火车那个炸桥梁”——浮雕上,那夺取机枪的果敢、爆破桥梁的决绝,不正是这歌词最悲壮的注脚?他们的面容坚毅,身形在动态中迸发着力量,仿佛下一刻,就要让敌人“魂飞魄散”。
我伸手,抚上那冰凉而粗糙的铜像表面,指尖仿佛触到了一段滚烫的过往。昨日在湖上心中回响的旋律,此刻被这铜铁铸就的现实撞击出沉重的回音。那“土琵琶”声,哪里仅仅是田园的抒情?它分明是这“车站和铁道线上”的“杀敌战场”上,用血与火淬炼出的、最不屈的战歌。
站在这肃穆的纪念园里,望着这片被守护下来的静好湖山,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今日我们眼前这“静悄悄”的微山湖,不正是由这些如铜像般永恒的英魂,用他们当年的呐喊与牺牲,从震天的炮火与硝烟中,一寸寸夺回来的吗?这静谧的湖光山色,不正是由这些如铜像般坚毅的英雄们,用他们的呐喊与牺牲,从震天的炮火中守护下来的吗!?
从纪念园出来,心情还有些激荡,车子却将我们带到了一片幽静的所在——微子林。
微子,是殷商之臣,纣王之兄,因劝谏不听,抱祭器而归隐于微,这“微山”之名,便是因他而来。这林子,据说便是他的遗泽所在了。
林中多是古松,也有旁的杂树,枝干虬结,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没有一丝声响。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变成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柱,斜斜地插在幽暗的林间空地裏。这里没有荷园的凋敝,也没有纪念园的雄壮,只有一种亘古的、沉思般的宁静。
遥想那位三千年前的贤人,选择在此处终老,想必也是看中了这湖中孤岛的宁静,可以安放他那不事二主的、孤高的灵魂吧。
我在一株极老、极粗的松树下站了许久,看着树身上密密的、鳞片似的树皮,只觉得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极慢,慢得几乎要停滞了。
离了微子林,心里还萦绕着那林间的幽寂,脚步却已踏入了微子文化苑。这苑落,与林子的野逸浑然不同,殿宇轩昂,规制严整,是一派端然的气象。那“静悄悄”的湖山,因了这层层叠叠的历史积淀,在我心中已变得沉甸甸的。这沉甸,并非负累,而是一种踏实的、被深厚文化浸润后的充盈。
我们径直朝着三仁殿而去。
踏入殿内,光影静谧而深沉,那若有若无的檀香,宛如灵动的精灵,在空气中悠悠浮动。
在殿宇正中供奉着的,乃是商末三位以“仁”的德行垂范于青史的贤臣——微子、比干、箕子。他们面容肃穆庄重,姿态各不相同,仿佛将那个时代的悲剧色彩与风骨神韵都永恒地凝固在了这里。
这三位贤臣虽同处于乱世之中,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士人的风骨与人生抉择。
微子启,乃是纣王的同母庶兄。眼见纣王暴虐无道,他屡次进谏却未被采纳。为了保存殷商宗庙的祭祀传承,他毅然决然地抱着祭器离去。待到周朝建立之后,他受封于宋地,更是成为了孔子的先祖。他的这一选择,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穷则独善其身”的卓绝智慧。
比干,身为纣王的叔父,性情刚正刚烈。见微子离去、箕子被囚,他不禁喟然长叹:“主上有过而不进谏,这并非忠诚之举;畏惧死亡而不敢直言,这并非勇敢之为。”于是,他强行进谏,一连三日都不肯离去,最终惨遭剖心之祸。他以最为惨烈的方式,践行了“杀身以成仁”的忠贞气节。
箕子,与比干同为纣王叔父,亦是那段昏聩岁月里的清醒者。因直谏触怒暴君,他被囚于暗室,却以惊人的智慧选择了特殊的抗争——披发佯狂,忍辱为奴。这并非怯懦,而是在黑暗中守护道义的烛火,静待天明。待商亡周立,武王亲自为他解缚,他便将毕生思索的治国大法《洪范九畴》献于新朝,完成了从守道到传道的使命。明代冯梦龙在《智囊补》中记载他借醉酒避祸的轶事,恰是“世人皆醉我独醒”这一千古名句最悲怆的注脚。更有传说,这位睿智的老者最终东渡朝鲜,将其智慧播撒远方,被当地民众世代尊为先祖。他的生平,是一部“守道待时”的完整史诗,将绝望的等待,化作了穿越时空的文明薪火。
三位贤者,或去或死或囚,三种抉择,三条道路,却都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仁"的真谛,共同勾勒出一幅"仁"的三种极致姿态。
我仰望着这三尊塑像,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慨。方才在微子林中感受到的,是个人选择的超然飘逸;而此刻殿中并立的"三仁",展现的却是系于家国命运的沉重悲壮。这一林一殿,一逸一重,一独处一众立,竟将儒家士人在出世与入世间的艰难抉择,将"仁"在不同境遇下的多样呈现,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令人顿生无限遥思。三条不同的道路,却共同照亮了"仁"的多元内涵。
自三仁殿信步而出,随心前行,便邂逅了文昌殿与元君殿。
文昌殿内,供奉着掌管文运的星君。
殿中香火旺盛,青烟袅袅升腾。想来,这缭绕的香火之中,寄托着无数岛上人家对子弟读书上进的殷切期盼。那丝丝缕缕的祈愿,如同细密的丝线,编织着家族的希望与未来。
而元君殿,所供奉的想来便是碧霞元君了。这座殿宇虽不算宏大雄伟,却透着一股温润柔和的气息。
碧霞元君宛如一位慈祥的母亲,以她那宽厚的母性光辉,护佑着这一方水土的生灵。她静静地聆听着世人关于生老病死、平安喜乐的祈愿,仿佛用她那无尽的慈爱,抚平着人们生活中的波澜与伤痛。
一文一母,一文运关乎仕途,一母性庇佑民生。这岛上的精神世界,竟是如此周全而踏实,宛如一座坚实的港湾,给予岛上居民心灵的慰藉与依靠,让他们在岁月的长河中,得以怀揣着希望,安稳前行。
信步踱至苑内幽深处,但见绿树葱茏环绕之间,一座丘状土冢悄然伫立。墓前石碑之上,镌刻着“目夷君墓”四个醒目大字。这位目夷君,乃微子的后裔,春秋时期宋襄公的庶兄,是一位以仁德之名享誉于世的贤臣。
我静静地伫立在墓前,恍惚间,仿佛能触摸到历史那深邃而幽远的脉络,在这里,它似乎又加深了一层厚重感。从微子到目夷,微山这一脉相承的贤者风范,恰似湖中悠悠荡漾的水波,连绵不绝、生生不息,以其温润而持久的力量润泽着后世子孙,让仁德的光芒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最后,我们拾级而上,登临了苑中地势最高的崇德阁。
此阁采用仿古建制,飞檐翘角宛如振翅欲飞的鲲鹏,气势恢宏不凡。
凭倚着阁栏极目远眺,整个微山湖岛的胜景皆尽收眼底。近处,文化苑的重重殿顶错落有致,那一片片青瓦犹如鱼鳞般整齐排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古朴的光泽;远处,浩渺的湖面上烟波浩渺,点点渔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摇曳,宛如灵动的音符跳跃在大自然的乐章之中;更远处,铁道游击队纪念碑的尖顶在朦胧的天际线中若隐若现,依稀可辨。
秋风在阁外呼啸而过,相较于平地上,更添了几分凌厉的劲道。劲风拂来,吹得人衣袂猎猎翻飞,心神也随之荡漾不已。
此时此刻,荷园里残败的梗茎、纪念园中的铜像、微子林的幽谧寂静、三仁殿的庄严肃穆,还有脚下目夷君长眠的这片土地,都仿佛被这猎猎天风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共同汇成了一部无声却厚重无比的史书。
这湖光山色,又何尝是“静悄悄”的呢?它的静,是一种包容万象的沉静。那风声的呼啸、水声的潺潺、历史的回声,都在这深沉的沉静之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成为了岁月长河中永不磨灭的印记。
自苑中步出时,已然是午后时分。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缓缓朝着住处走去。
夕阳再度西斜,那柔和而温暖的余晖,将人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寂寥。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荷园里残败的梗茎、纪念园中的铜像、微子林内的古木,还有那浩瀚且沉默的湖水,皆在这逐渐沉落的暮色里,模糊了彼此的界限,相互交融,共同绘就了一幅完整的、属于微山岛的绝美画卷。
在这幅画卷之中,蕴含着自然荣枯的时序更迭。荷园残梗诉说着生命从繁华到凋零的轮回;纪念园里,英雄不朽的传奇闪耀着永恒的光芒,那矗立的铜像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往昔的英勇故事;而微子林的古木,则承载着隐士高洁的遗风,那幽深静谧的氛围让人感受到岁月沉淀下的那份超凡脱俗。这些元素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这片湖水之上,厚重得仿佛被岁月牢牢锁住,吹不走,也化不开。
我初来之时,心中所萦绕的不过是一首歌的婉转旋律,以及一段关于铁道游击队的传奇故事。那旋律轻盈空灵,似山间缥缈云雾;那故事激越悲壮,如夜空划过的惊雷。然而,当我离去之际,这旋律里,却已然装满了残荷在霜寒中傲然挺立的不屈风骨;有铜像散发的炽热正气;古松幽深静谧的意境,以及那殿阁之中,千古仁者沉静而悲悯的凝望。
湖面上,终究还是一片寂静。但此刻,这份静对于我而言,已不再是初来时的空无一物。它是一种饱含历史回响的寂静,丰饶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宛如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宝库,每一处寂静的角落都诉说着过去的故事,让人沉醉其中,难以忘怀。
(2025年11月8日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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