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樟木箱底,压着一张泛黄的船票。
票面上“基隆—厦门”的字样已模糊不清,边角被摩挲得发毛起絮,像极了她每次说起台湾阿嬷时,不自觉揉红的眼角。这张船票,在她生命里压了整整五十年。
1953年的冬天,基隆港的海风格外湿冷。七岁的母亲被阿嬷紧紧牵着手挤在码头上,浪潮一遍遍拍打着船身,也拍碎了阿嬷哽咽的嘱咐:“囡囡乖,等阿公的船修好了,我们就回福建吃线面。”
船笛突然鸣响,撕裂了离别的空气。在最后的瞬间,阿嬷把这张船票塞进母亲的小手里,那指尖的温度,成了母亲关于台湾最后的、最清晰的记忆。
这张永远等不来航班的船票,就这样在樟木箱底躺了半个世纪。母亲总说,阿嬷煮的线面要加两勺虾油才够味;说台北巷口的蚵仔煎比厦门的甜;说阿公修船时哼的闽南语歌,和老家庙口戏班唱的一模一样。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总是望着海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阿嬷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可是啊,阿公的船一直没能修好。直到阿嬷在台湾安详离世,那张船票依然只是船票,没能变成归途。
去年春天,海峡上空的风终于温柔了些。台湾的表哥带着阿嬷的遗像回来了。当他从随身的包里郑重地掏出一包用红绳系着的线面,说“阿嬷临终前交代,这是给囡囡留的虾油线面”时,母亲突然就哭了——不是这些年来隐忍的啜泣,而是像个七岁孩子那样放声大哭。
我们围着老灶台煮线面,水汽氤氲中,表哥说阿嬷教他煮面时要等水滚三滚,就像在等一场跨海峡的团圆;我说妈妈这些年来煮面,总要多放一副碗筷,说万一阿嬷突然回来了呢。
线面在滚水里舒展,虾油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血浓于水,从来不是地图上那道蓝色的海峡能够隔断的——它是阿嬷临终前还惦记的虾油线面,是母亲珍藏半生的旧船票,是表哥嘴里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闽南乡音,是哪怕隔了五十年的光阴,一见面就忍不住红了的眼眶。
表哥临走时,带走了一包地道的福州鱼丸,也带走了母亲新写的地址。母亲送他到路口,轻声说:“下次不用带线面了,我们一起去台北,吃阿嬷说的那家蚵仔煎。”
是啊,海峡再宽,宽不过一顿饭的距离;岁月再长,长不过一句“我们回家”。我们的根,早就在同一片泥土里紧紧缠绕——你的乡愁是我的牵挂,我的团圆里,也藏着你的期盼。
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两岸同胞,从来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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