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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记:昌都纪行
文/宫白云
引子
去西藏一直是我的一个愿望,今年9月,机缘巧合得到一个来西藏昌都采风的机会。作为一个北方人,对高原反应的忐忑与高海拔的渴望,如同矛和盾的缠绕,但西藏广袤的源泉与神秘未知的强烈吸引,还是让我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就像跨越写作那艰难的一寸,听见召唤就是看见母亲,道出所需就是明白内在,梦想永远在实现的路上,走出去,才能更深地回到内心。
遥远的西藏,想象的形状,让一个沉睡于我生命中的孩童豁然苏醒并跃跃欲试,在这个孩子面前,一切都难成为束缚,因为那神圣的引领已满盈于我激昂的情绪之中,我已准备好为一切关于西藏的激情涂上一层金黄的色彩。
浪拉山看云
我从丹东浪头机场出发经停烟台,再转机成都,再至昌都邦达机场,到达昌都已是出发的第二天中午。
昌都的整体海拔范围在3100米至5460米之间,平均海拔超过3500米,庆幸的是我竟然没有任何不适之感。一路白云在头顶缭绕,纯粹的白如同被水煮过了一样,到达浪拉山已是海拔4572米,而这里的云都极其微妙且富有层次感。白云望我,我望白云,云的后面是德玛雪山,那高度并不完全高耸,但那位置是合适的,它的高度与我内心的高度重叠到了一起,同时又泾渭分明,没有丝毫含糊其词的地方。
这时,一只鹰穿过云层盘旋而来绕了一圈又盘旋而去,诗人雪鹰说是他的前世来会他来了,他感应到了他们灵魂的会合。这神奇的大地,无论是云还是鹰,都让我们在心里找到了灵魂的替代之物。一种特殊的感觉,猛然之间涌上心间,喊出那声:西藏,我来了!好像曾被束缚的一切就此在这声呼喊中崩断。
转山转水转经筒
西藏昌都是澜沧江、金沙江、怒江,三江合流的地方,江与江的相互汇合与交织,使昌都的地理位置更加独一无二。
在参观了昌都市博物馆后,从自然物语进入博物物语,我更愿意管这里叫智慧或时间、无限。博物馆将昌都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如同玻璃复制物体,以差异的重复再现历史。物体带来传说的同时,也带来了奇遇和梦想,而我无意中沉迷其中,就像沉迷于澜沧江边的大脚印与吉塘小镇的转经筒,还有强巴林寺的诵经声,它们的持久与浩瀚,解构了它们自身的价值。
沿澜沧江一路前行,戈壁、草原、湿地,还有山坡上吃草的牦牛,一路风景一路云,到达风景如画的嘎玛乡。在唐卡传习基地画唐卡的少年,其羞怯的神态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见到陌生人时的情景。不管是出于年龄、经验还是智慧,这些画唐卡的少年身上充满了为艺术的精粹或成就神话的努力,还有铜器手工坊那些一脸虔诚给佛造像的匠人,在一锤一锤地敲打与锻造中,我相信他们最终将获得神的目光。
我就像是一个欣喜又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那些一路风景的衣角,凝望或仰望着它们,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地来去,那是欣喜若狂、百感交集的时刻。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将我送回。当我与它们告别时,猛然惊觉——它们已经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和我在一起了。
广袤的藏地,神居住的地方
积攒了两个多月的雨在我们抵达江达县境内时缓缓落下,细雨纷飞中在金沙江畔与美丽的藏族姑娘合影留念后,我们来到了贡觉——佛陀居住的地方。
参观完贡觉县历史文化馆,那些弥漫着文化温度的实物和图片向我们昭示了地域文明史演进最深沉的本质。离开这里,我们又驱车来到了达律王府,这里依然居住着达律王府18世传人,完整地保留着七百多年的建筑与壁画,最神奇的是院子里一条大狗(貌似藏獒)在不断地向我们犬吠,大概是怪我们打扰了这里的清静,我不断地向它示好,在大家去参观剩下我一个人时,它安静下来,我们互相对视,它露出和善的眼神,好像前世的亲人,在一种神秘的氛围中我们交换彼此友善的心意。当我不得不向它挥手告别时,我忽然明白,在时间的深处,我们都是神的孩子。
前方等待我们的将是更多广袤的藏地。在行进拉玛村海拔4600米高度的地方,突然出现彩虹,转瞬即逝,但那七彩之光的加持已在心底,这也是我越来越热爱这片大地的理由。
在千年古盐田与山水亲近
经过一夜睡眠的补充,在曲孜卡云曲庄园用完早餐,我们又启程前往芒康千年古盐田。
红色澜沧江与千年盐井交相辉映,那种无限度的红色只能由大脑去想象,江水流淌中,“水与盐”的融合与分离,意味着拥有和失去同时到来,这不啻于一种悖论的体现。在这条如同渗入了血液的江水中,像是确定自身存在的我们深陷于这不可知之中流连忘返,我们在石头上、流水下寻找马蹄飞扬、江水呼啸的气息,就像跳下了江河就是拥有了整个江水一样。被我称之为“诗坛孤勇者”的诗人刘年以近乎赤子的狂热一头扑进其中,刹那间,我看到了红色江水里涌流着的谦卑,有时候最谦卑的恰恰也是最强大的。这片古盐田,千百年来谦卑地矗立在澜沧江畔,接纳着八方游客,毋需很多,仅是一袋或白或红的盐及欢腾的澜沧江水上的一朵浪花就已足够。在时间的深处,千年盐田不仅是历史留下的外在杰作,更因为其自身而成为澜沧江不可分割的内在所有。
壮阔的藏地依然在前方的旅路等待我们,在中午吃过果拉卓玛家的加加面、石榴与无花果等后的间隙,诗人花语组织了纪念阿米亥诞辰100周年主题朗诵会,不得不佩服她强大的策划与组织能力。
短短的诗性滋润后,我们又开始启程,伟大的藏地,慢慢展开画卷。318国道上,一路风景美不可言,但道路的险峻也检验着人的体能与心理素质。在海拔6400米的达美拥雪山前,我们停了下来,它的后面就是云南的梅里雪山,山与山相接,带领我们风行天空与大地。
夜晚时分,我们的车完全是在看不到底的灰蓝色大峡谷中穿行,在抵达了川藏线最高点海拔5130米的东达山后,黑夜的狂奔让抵达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东坝乡与怒江72拐
进藏第五天,海拔越走越高,人越走越低,当天上的云伸手可触时,人的渺小也越来越具象了。
位于大峡谷中的左贡县东坝乡以一个独立的自足的形相创造美醉了我们的双眼与心灵,这个四面环山如世外桃源般静谧的村庄,怒江在其山脚下流淌,有种深境中谐和的美。
从安静祥和、时不时传来诵经声、有六百年历史的东坝乡出来,穿山越岭来到大雨中的邦达镇,吃完热腾腾的火锅,驱车进入著名的怒江72拐。72拐是指川藏线上垭口海拔4618米的业拉山盘山公路,在西藏昌都地区的八宿县境内,中途经过怒江,坡陡路险,人称“九十九道回头弯”、业拉山“108拐”、“川藏99道弯”,有人统计其实有130多个弯。72拐如同是对人生的模拟,人的一生有许多弯路要过,就像在72拐不仅有一道道弯路,还有黄土尘沙与落石,其惊险与惊悚程度只有经历者才能知其一二。一路上我们都在反复把心提到嗓子眼里又放回去,这时候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勇敢者,更令人赞叹不已的是我们的川籍司机师傅“87后”罗松,其高超的车技令我们惊讶,转弯、超车丝滑得就像是一种艺术表演。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少年时就来到西藏,他说自己住过七星级宾馆,睡过公园的长椅,开过工厂、旅行社等,身上浓浓的文艺范儿,一路上给我们讲述了许多关于西藏的事情,让我们把沿途的险恶忘在脑后。
在经历了72拐的惊艳惊奇惊悚惊险惊叹后,“人生必是坦途”。虽然这只是一种借喻,但人生的确需要这样一种勇者无畏的精神,就像路上那些络绎不绝的骑行者,不只是为了惊险与刺激,更多的是一种人生的经历,人得经历些什么,以便活着,只有经历了才会懂得什么是人生,该怎样去活。
然乌湖与来古冰川
一觉天亮,拉开窗帘,像油画般静谧的然乌小镇挂在窗前,晨光打在干草架上,一片金色笼罩,一群牦牛缓缓地走过,跟在牦牛后面的牧人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我尽情享受眼前触目的这刻,把人间的烦恼置诸脑后。站在早晨的阳光里幻想自己被慢慢吹送向前,与那片美景融为一起。
然乌湖,喻为天使的眼泪,由上湖、中湖与下湖组成。我们沿湖一路行进,湖边的美景让人一再惊呼惊叹,特别是诗人、画家、鲁奖获得者海男老师更是沉醉其中,不停地用手机拍照。海男老师是我敬佩、敬重的诗人、画家、作家,特别是这次共行,她的深厚、高雅、慈悲、善良更是让我钦佩不已,引为学习的榜样。虽然其人其文早就名闻遐迩,但她一点也没有大诗人的架子,她的身上自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优雅外表下透着自身智慧的光,美景美境之于她来说如同冠冕,她加持着它们又返回自身,她的深刻与厚重还有色彩正是来源于此。
来古冰川紧邻然乌湖,是西藏已知的面积最大和最宽的冰川,来古冰川一名来源于紧邻冰川的一个小村落—来古村。来古村的藏语意思是隐藏着的、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来古村掩映在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的绿色苍穹之中,似乎被大自然有意所隐藏,因而得名。我们抵达时,有一个冰湖上还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山。当我们置身其中,内心的激荡呼唤着远古,美景化为诗意,自然的深境与内心的情绪相互交融,人也是景,景也是人,特别是海南老师的红唇、草帽、丝巾、红色长裙在冰川的美境中,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的崭新与热烈,与冰川千古的冰冷相互映照,绝美的影像由此而长存。
在我的思维中,来古冰川是一种不可想象的事物的状态,它是作为时间而被铭记的,在这上万年间,它是向后抛下了长长的影子,而非向前。尽管它面临融化的窘迫,但消散中依然有一种神圣的光环。存在与消失两者共享同一种富足与贫乏,它永远都是来古冰川自身的作品。
从来古冰川出来,然乌湖边犹如幻境的美景依然揪扯着我们的眼眸与心跳,一对牦牛在湖边悠然地漫步,那种闲适、安然、与世无争的样子突然让我觉得,如果能这样安度一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三色湖不可言说之美
三色湖由白湖、黄湖与黑湖组成,成不规则“品”字行排列,位于西藏昌都市边坝县普玉一村境内,湖区雪山环绕,山峦险峻,逶迤不绝,山坡植被垂直分布,山巅积雪终年不化。三色湖在阳光下颜色各异,既自然而又令人吃惊。
我们最先抵达的是白湖,一下车就被它的美震惊了,辽阔的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清澈的湖水把眼睛变成无限。白湖宛如一个绝尘的美人,她不同凡俗的美,需要具备一双慧眼去渗透。我站在她美妙的身边,她的宁静使我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投入其中,无需闭上眼睛,身体里的云与天空的云相互呼唤,超越时空,臻达无限。而黄湖一旦定神凝看,那美妙又略带忧伤的深厚之美就会“源源不断”不受制约地扑面而来,视觉的直觉无限释放了美的魅力。但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黑湖之美,我遍寻词库也找不到词汇来描绘她的美,她就像一个头戴黑丝巾的神秘女神。
从三色湖出来后,我们又拐上了一条比72拐还险要的路途,黑色的怒江大峡谷一路随行,此时的我们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险境。在经过丁青县当堆乡时,我们竟然意外地在一个垃圾站中发现了六头棕熊,它们在人类的垃圾堆里翻找着人类的食物,这说明了什么?它们的眼神已失去了野性,它们与人类和平相处,互不伤害,这意味着什么?回想进藏的一路上,所遇的孤狼、野孤、猴子、土拨鼠……它们都在逐渐远离森林、山峦,进入人类居住之地,这将是怎样的隐喻?抬头已是满天星空,仿佛伸手即可摘星……
在孜珠寺与查杰玛大殿
来昌都必去孜珠寺,寺庙位于昌都市丁青县著名的神山——孜珠山上,海拔4800米左右,是西藏海拔最高的寺院之一,这里异峰突起,挺拔险峻,怪石嶙峋,禅祠叠叠。
来到这里,自觉一种庄严肃穆,冥冥中有种能量的加持与豁然开朗,很多来这里的藏民手里都转着经筒。我和诗人风儿从天葬台那面过来,迎头与一位转着经筒的藏族阿妈相遇,感觉如此的亲切,我们上前拉住她致以问候,虽然言语不通,但都明白彼此的心意,我和风儿还与这位藏族阿妈一起拍了照片,美好的善意定格于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暗喻?或者上天在为我们作出选择,我无法去讲述一种天意,但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徜徉其中自身就已是自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出了孜珠寺,我们又奔查杰玛大殿,查杰玛大殿即类乌齐寺大殿,又称类乌齐寺,位于昌都市类乌齐县类乌齐镇达果村,是元朝至清朝时期的古建筑遗存。距今有700年的历史,是众神安居之地,也是异鸟群居处。
结语
昌都来去10天采风圆满结束,行程三千多公里,跨越11个县,历经惊艳惊奇惊险惊悚惊叹……一次深度的身心洗礼与能量补充,神奇的藏地,我在此沦陷又在此重生!
在离别的时刻,忽然想起西班牙诗人马查多的诗《画像》:“当最后告别的那一天到来,/当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
在登上飞机回望苍茫的藏地,我的眼里竟蓄满了泪水,我一下子又想起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宫白云,辽宁丹东人。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省略》《时间的玫瑰》,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读诗简史》《对话录》。曾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四届、五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长淮诗歌奖年度杰出诗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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