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听老人说,阿诗玛没有死,她变成了回声。
直到那年火把节,我追着走散的羊群深入密处,
在崖壁上看到了会动的影子——
羊群就是一阵风,撵起来能要人半条命。尤其是那头额心有撮黑毛的头羊,犟得像块石头,专往棘棵子里钻。我嗓子眼冒火,汗珠子砸在干土上“滋”地一下就没了影。天上的日头明晃晃的,把云南石林这些灰黑色的石头烤得烫手,空气扭曲着,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抖动的琉璃。
阿爹说过,黑羊领头往陌生地方去,不是吉兆。可我不能丢了我的羊。
就这么追着,跑着,不知不觉闯进了一片从未到过的石林深处。这里的石头生得格外狰狞,挤挤挨挨,像一群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风在这里也变了调,穿过石缝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不像风声,倒像是……低语。四下里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我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敲着耳膜。
老人们的故事,就是在这时候钻进脑袋的。他们说,很久以前,有个叫阿诗玛的姑娘,聪明又美丽,像山茶花一样。她不情愿嫁给热布巴拉家的少爷,和心上人阿黑哥一起逃了。可坏人追了上来,洪水来了……阿诗玛没能跑掉。但老人又说,阿诗玛没有死,她变成了回声。你在这边喊,她就在那边应。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
崖壁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挡在眼前,高得望不到顶,黑沉沉的,遮住了大半边天。石壁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苔藓像一块块暗绿的补丁。我喘着气,正想绕着走,眼角却瞥见那石壁上——有东西在动。
我吓得定在原地,汗毛倒竖。
不是影子。至少,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东西的影子。那是一片流动的暗色,在粗粝的岩石上缓缓汇聚,勾勒出一个人形。一个姑娘的轮廓。她好像在走动,裙裾微微摆动,发辫垂在肩头。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一片朦胧的光影,像一个沉在水底的梦。
我忘了我的羊,忘了回家,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影子时而在石壁高处,像在眺望;时而又移到低处,俯下身,仿佛在溪边汲水。她抬手,像是在梳理头发;她侧身,又像在倾听什么。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哀愁,比这石林里的暮色还要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那流动的影子渐渐淡了,散了,最后融进了岩石的纹理里,再也寻不见踪迹。四周还是那片死寂,呜咽的风,沉默的巨石。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老人们的话。
“阿诗玛?”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有回应。只有风。
我不甘心,用尽力气又喊了一声:“阿诗玛——!”
声音撞在石壁上,弹回来,层层叠叠,变成了无数个“阿诗玛——”“阿诗玛——”“阿诗玛——”,在石峰间来回碰撞,越来越弱,最终消散在寂静里。
她没有应我。
可我真的看见了。那个影子,那个会动的,充满了无言悲伤的影子。
我没有找到头羊,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寨子时,天已经黑透了。火把节的狂欢接近尾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松柴和烤肉的香气,夹杂着疲惫的欢笑声。阿爹举着火把迎上来,脸色焦急,看到我独自一人,愣了一下。
“羊呢?”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追羊进了密处,想说我看见了会动的崖壁,想说阿诗玛……可话到嘴边,看着阿爹被火光照耀的、带着倦容的脸,看着远处那些熟悉的身影,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些回荡的空洞回声,似乎还堵在我的喉咙里。
“丢了……头羊跑了,没追上。”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脚。
阿爹叹了口气,大手重重地按在我肩膀上,没再追问。
那晚,寨子里的欢闹渐渐平息,我躺在木床上,睁眼看着窗外。月光洒下来,给远处的石林罩上了一层清冷的白纱。它们静静地矗立着,和千百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我没有把崖壁的影子告诉任何人。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变成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着,无法与人言说。
自那以后,我常常一个人跑去那片密处,坐在那面巨大的崖壁下。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阳光在石头上移动,光影变幻,可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会走动的影子。它好像只是我极度疲惫时的一个幻梦,被火把节的烈日和丢失羊群的恐慌共同制造出来的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
许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寨子,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片石林,那面崖壁,那个无声的影子。它不再让我害怕,反而成了一种奇怪的慰藉。
去年,我回到家乡。寨子变了不少,通了公路,起了新楼。我又一次走进了那片石林深处。棘棵子比以前更密了,路似乎也更难走。那面崖壁还在,一如既往地沉默、巍峨。
我抚摸着冰冷粗糙的岩壁,那些深深的刻痕像是无声的文字。我把耳朵贴上去,屏住呼吸。
起初,只有风化的岩石内部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大地缓慢的心跳。但渐渐地,在那极致的寂静深处,我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
不是歌声,不是语言,也不是我当年看到的影子。那是一股情绪的潜流,温润而坚韧,带着某种亘古的盼望。它不回应你的呼喊,它只是……存在着。如同岩石本身,如同这绵延的山峦。
我忽然明白了。
阿诗玛从来没有答应过。她不是等你呼唤然后应答的回声。她,就是这石林本身的沉默,是这土地深藏的魂魄,是所有撒尼人悲欢离合的记忆,凝固在这灰黑色的石灰岩里。
她不在风中,不在水里,不在那虚幻的回声里。
她,在这。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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