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亭镇风貌。图源:丈亭镇镇政府
在宁波的历史版图之上,余姚与慈城,无疑是两处最为温润厚重的所在——
一座,迎七千年河姆渡文化破土而出的曙光,是王阳明、黄宗羲等思想巨匠的精神原乡;
另一座,千年古县城,曾作为句章与慈溪的县治,将人文儒风深深镌刻在阡陌之间。
而丈亭,便静静地沉淀在这两座人文高峰之下,扼守着姚江与慈江交汇的“咽喉”。
这里,江水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关于漕运的欢歌、战争的烽烟、文化的交融,都曾在此碰撞、激荡,再顺着江流,东注入海。
仿佛,读懂了丈亭,便是读懂了姚江作为宁波“母亲河”的真正力量;理解了丈亭,便能窥见宁波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下,内陆文明与海洋文明得以交汇融合的深层密码。
丈亭老街。图源: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
“晚风一路稻花归,停泊今宵在翠微。”
时隔200多年,信步于丈亭老街,依旧能感受到清代学者阮元笔下的诗意。
秋色凝于脚下的青石板,将这片历史街区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沉稳。
这条蜿蜒曲巷,曾在唐宋时期,被无数双往来的步履踏足。
只因,丈亭处姚江与慈江的交汇之处。独特的地理格局,使其成为宁绍平原东部重要的水陆枢纽。
公元760年,先人沿江置镇时,发现江岸边有石矶十七、八丈,古人筑方丈亭其上,旧曰丈亭。
自此,丈亭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水兴”故事。
一
潮起潮落三江口
丈亭老街。图源: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
丈亭老街,处在三江口,沿江而建。
如今,东、西两街600余米的街屋,大都为明清建筑。
晨时,街屋上的门板尚未卸下,“安记”钱庄、“源和”钱庄、“颐丰”烟店、“广生堂”药店、“胜大”布店、“养生堂”药店的历史印记,昭示着昔日荣光。
秋日的风,裹挟着晴阳的温度,从丈亭老街拂过,落在三江渡口水面之上,泛起一阵涟漪。
郑家渡,早在2014年停止运营,但立于姚江畔的石亭,印刻这里曾经“万舟骈集”的奇观。
拥姚江中段,西连会稽、杭州,东通慈城、宁波,江边有宋家渡、郑家渡,沟通南北平原与山区……丈亭,自古就是交通枢纽。
丈亭三江口。图源: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
要知道,古代的姚江是一条潮汐江。
《光绪余姚县志》载:姚江“江水随潮涨缩,朔望子午,汛日渐迟,周而复始。”
宋代诗人陈造《丈亭》诗曰:“小江随山巧回互,转首碧流分两股。丈亭系缆待潮生,徙倚才容一炊许。”
三江在丈亭交汇,水面开阔。优质的水深条件,非常适合大型船只停泊、编组和避风,这使丈亭自然成为一个理想的内河港口和物流中心。
北宋定都汴梁(开封),在明州设立市舶司,使其成为官方指定的对日、对高丽贸易的主要港口,对东南漕运的依赖达到空前程度。南宋,定都临安(杭州),浙东地区成为“京畿腹地”。
因此,两浙地区的赋税和海外物资,需要通过漕运系统运往首都,浙东运河就成了唯一的黄金水道,核心便是从明州经慈江、过丈亭、入姚江,再溯流而上至绍兴、杭州。
简单来说,东去明州港仅数十里,西接浙东运河直抵京杭,所有从海上来的奇珍、所有要运往京师的贡赋,都要在丈亭转运、暂泊。
其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丈亭三江口风貌。图源:《丈亭古韵》
史料记载,经由丈亭的漕船、商船“舳舻相衔,昼夜不绝”,年过舟舰以万艘计。
丈亭镇上,官驿林立,商铺鳞次栉比,彻夜不息的灯火映照着江面,仿佛一条流动的黄金带。
想象一下那时的盛景吧——
巨大的漕船船舱里满载着从明州港转运来的南洋香料、高丽参、日本砂金,以及越窑的青瓷、慈溪的棉布、四明山的茶叶;
船工们的号子声、摇橹的吱呀声、商贾的议价声,与江涛声混响一片,奏响了一曲宏大的水上交响乐。
岸上,因漕运而繁荣的丈亭老街,茶栈、米行鳞次栉比,私人的酒肆、客店、货栈更是难以计数;
街上,摩肩接踵,不仅有南腔北调的商人、押运漕粮的军吏、传递文书的驿卒,还有卜卦的相士、卖唱的伶人、兜售本地鲜鱼的渔夫。
更有如高丽商人,围着“青瓷”的摊位,用生硬的汉语讨价还价;如日本僧人,身着墨色袈裟,安静地坐在江边等待换船前往国清寺。
……
入夜,各家店铺门前悬起灯笼,火光倒映江中,与天上的星月交辉,形成了“三夜渡”的不夜奇观。
那一刻的丈亭,不再仅是一个浙东运河上的一个沿江市镇,而是极致繁华之地。
二
姚江慈江双线并行
甬派资料图。
“一水分二派,三江合中流”。
丈亭所处的地理优势,使它迎来了“漕运千里”的盛景,却也有了“隐患”。
南宋嘉定年间,时值蒙古铁骑南侵,目标直指中原。
当时,东南财税,尤其是通过明州港(今宁波)输入的海外物资,是维系抗蒙战事的生命线。而这条生命线的咽喉,便在浙东运河,在丈亭。
当时,官拜丞相的吴潜思考——
承担了大部分水量与航运的姚江,受季节水文、海潮顶托的影响大,通航条件不稳定;
人工运河慈江的水位、流向、闸坝受人为控制,受自然波动影响小。
能否通过开挖一条人工河道,以疏浚的方式将姚江与慈江联通,让两江复线运行?
如此,给丈亭的水运安上了“双保险”:在姚江水位不足或咸潮入侵时,依赖慈江运输;在慈江需要检修时,则依靠姚江。
于是,一道疏浚令来了。
吴潜(1195年-1262年),字毅夫,一作毅甫,号履斋居士,南宋中晚期名臣、词人。
“发夫万人,浚河百里”。《开庆四明续志》卷三《水利》中,详细记载了吴潜主持兴修它山堰、疏浚城河等事迹。
这次疏浚,因势取舍,通过基本人工化的慈江、刹子港进行航运。
可以想见,开庆元年(1259年)丈亭沿岸,该是怎样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上万民夫在官吏的督率下,挥锹铲土,号子声震天;
淤泥被一筐筐抬走,沉睡的河道被重新唤醒。
“河道通,则粮饷不绝,民心可安”,在吴潜的奏疏中,字字千钧。
慈江大闸。图源:大运河遗产保护管理办公室官网
如今,浙东运河(宁波段)主航道除利用甬江、姚江自然水系外,还有约80公里人工开挖、整治,并与主航道组合的运河复线(多段古河道组成)系统。
其中有一处人工河道为慈江过化子闸汇入甬江,即经中大河到镇海汇入甬江的河道,基本上就是现在从丈亭到镇海的浙东运河复线航道。
化子闸遗址,今尚在。位于慈东河、江北大河、中大河“三江口”。
纪念吴潜的雕像,立在不远处。
化子闸遗址。图源:宁波水利官方微信
有意思的是,这次中国古代漕运史上极具前瞻性的“系统工程”,还有个民间说法。
在丈亭疏浚前,吴潜走访过很多的水利设施。
陪他走访的一行人中,有一位名叫黄蕙的人,是吴潜父亲推荐的民间水利奇才。
涉及重大水利工程,每在给出建议前,他会前往建康(今南京),观察一棵古老的“柏树”。
据说,此树的荣枯、枝叶朝向,去预测千里之外水系的变化,被黄蕙视为判断水利工程成败、寻找最佳治水方案的“天然罗盘”和“预言家”。
吴潜雕像。图源:宁波水利官方微信
作为一位务实的官员,吴潜采取了“用人不疑”的态度,在实地走访多个水利工程与水系走向后,参考了黄蕙提出的“疏浚的关键节点、河道的走向及工程后的水文变化”。
尽管是地方杂录,却依旧抹不去这场“因势利导,人工补自然之不足”的水利工程的深远影响。
清人全祖望在《鲒埼亭集》外编中追忆此事,曾慨然道:“吴公之浚慈江,非仅为利舟楫,实固东南之藩篱也。”
三
繁荣催生文化社交
吴滔《山水册》中的姚江和余姚城,藏于天一阁博物院。甬派资料图
三江口水面,舳舻相接,帆影蔽日。
掌握两条平行航道切换的“阀门”的丈亭,从一个单纯的交通枢纽,演变为一个集运输、贸易、管理于一体的综合性物流中心。
难怪,当南宋诗人陆游曾从绍兴出发,乘船沿着运河水路来到丈亭时,挥笔写下“姚江乘潮潮始生,长亭却趁落潮行”。
不难想象,丈亭沿江一带设摊叫卖声不断,乘舟迎送候潮待行。
夜宿丈亭后的陆游,又于拂晓时分遇见船工晨起的劳作,因而又吟道:“宿雨初收江气昏,丈亭驿前潮欲平。舟人相呼起解缆,鸡唱月落参横。”
或许,当时的他正在渡口等船赶着去严州赴任。
两宋时期,无数官员被任命、贬谪、调迁至浙东、福建、两广地区。
乘船是他们最主要的出行方式。当时,丈亭驿是官方设立的水驿,所有途经此路的官员都必须在此停泊、住宿、换乘。
因此,丈亭成了王安石、陆游、林旦等漫长仕途中的一个法定“打卡点”。
丈亭老街资料图。图源:宁波市文化广电旅游局
这片繁华,也映入了更多文人墨客的眼帘。
丈亭三江口千帆竞发、人声鼎沸的壮观景象,本身就是极佳的创作素材,发达的市镇为文人提供了社交和休憩的场所。
他们在此相遇、唱和,将见闻与感触付诸诗篇——
明代慈溪人王淮写“舟人候潮至,饭罢即扬舲”;
他的同乡郑溱写“丈亭风起秋声近,蜀渡潮生夜色新”;
“野泊依官渡,云峰对酒尊。潮来天地白,舟定市桥喧。”明代孙升(余姚人)与友人在丈亭晚泊,对着云山饮酒,写下《丈亭晚泊同诸友》;
清人桂廷骅写“舟子忽喧语,潮来月满山”。
……
一旦赶上下雨,滋味更是独特。
夜晚泊船于丈亭,孤灯一盏,听江水声声,文人墨客的乡愁、宦海浮沉的感慨以及对国家命运的忧思被一一勾起。
明正德八年(1513)年六月,王阳明带着学生从丈亭出发,“月夜,乘潮上通明”,直接来到了上虞的通明坝;
平定宁王之乱后,当王阳明返乡,或途经丈亭,大有“莫道孤臣心似铁,夜闻涛声断肝肠”的抒忠君忧国之情。
丈亭老街。图源:宁波市文化遗产管理研究院
走完老街,天已渐生暮色。
夕阳余晖洒满今日的三江口,虽不见“十里帆樯”,但仍有几艘渔舟静静地泊在岸边。
从渡口到老街,沿街的店铺准备收摊,唯有一些当地的居民拿着几把木凳,坐在店门口。
他们的祖辈或许就住在老街,而今他们依旧在老屋子里生火做饭,炊烟袅袅。
褪去漕运枢纽的繁华后,丈亭安然坐落于三江口,将曾经的波澜壮阔,都付与这潺潺的江声、寻常巷陌中的市井生活,以及这秋日里,一片无言的澄明中。
记者 张颖
编辑 张子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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