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陈春玲
十月十六日,我与同伴漫步于太原双塔寺公园。双塔寺,本名永祚寺,始建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寺中双塔皆为十三层八角楼阁式空心砖塔,堪称明代无梁殿阁的典范。
信步其间,我们意外邂逅了几株已逾四百岁的明代牡丹。枝干粗壮如葡萄老藤,上面悬着一块蓝底白字的小牌,写着“紫霞仙”——想来这便是它们的名字了。花坛左侧另有一方介绍牌,上面写道:“明代牡丹‘紫霞仙’,乃现存最古老的寺院牡丹,亦是全国唯一幸存的明代牡丹。虽历尽风霜,老干虬枝,却依旧苍劲蓬勃。每逢春末夏初,这株四百余岁的仙株便率先绽放,花大如盘,瓣肥色紫,紫中透红,香气浓郁,独领风骚,正所谓‘花开时节动晋阳’。”
“春来谁做韶华主,总领群芳是牡丹。”世人皆爱这位国色天香,何况这是年代久远的“紫霞仙”?它的不期而遇,让我顿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惊喜。听说盛放时,它如翩翩起舞的紫霞仙子,鹅黄花蕊点缀其中,紫红花瓣层层舒展,香气袭人。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花期早已错过。
然而,没有花的牡丹,依然令人心折。牡丹之所以为花中之王,不独因倾国之姿,更因那份刚心劲骨,卓然万卉之上。于是我驻足凝望——平生第一次,不为灼灼华彩,只为这一树苍劲的枝叶。
双塔寺中的明代牡丹,摄于2025年10月16日。
牡丹叶多是凝重的黛绿,间或绿中泛红。每一片都肥腴厚实,边缘微微卷曲,宛如被岁月温柔摩挲过的书页。它们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自成一派沉静的秩序。阳光如融化的蜜,轻洒叶面,勾勒出清晰的叶脉——主脉、侧脉、细脉,如微缩的江河舆图,仿佛四百余载寂静光阴在其中静静流淌。
清风拂过,它们不曾哗然翻飞,只是庄重地微微颔首,发出沙沙轻响。那声音浑厚而古旧,似是从叶子记忆深处泛起的回响。
层层密叶间,偶见枝干探出,如蛰伏的龙身,盘曲翻腾,蓄势待发。树皮呈深赭近墨之色,布满虫洞与裂纹,似干涸河床,又如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它们时而低伏,如承载岁月之重;时而倔强昂首,将簇簇墨叶托向苍穹。
中国画论最重“骨法用笔”。而这“骨”,正蕴于这虬劲枝干之中。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虚空中勾勒出瘦硬坚定的空间,成为这繁华生命的根基。若无此“骨”,再丰腴的叶、再秾丽的花,也不过是无根飘蓬,徒具虚华。恰如名家画作中,支撑满纸淋漓墨气的,正是那几笔焦墨写就、金石般铿锵的枝干。那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一种不肯随波逐流的姿态。
眼前这株老牡丹,正是以天地为宣纸,用生命本身绘就的一幅大写意。
牡丹花的美,固然倾国倾城,却如一场酣梦,转瞬即逝,空留余怅。而叶与枝的美,才是一种本质的、永恒的美。它不献媚,不带谀色,甚至透着几分孤峭的冷然。只是默然立于天地,将经历的风霜雨雪、承载的寂寞荣光,一丝不苟地写进嶙峋的骨骼与沉郁的色泽里。唯有以同样的沉默去读它,才能从那盘曲的线条间,触摸到一丝温热的生命搏动;才能从那苍黑的轮廓里,听见一曲无声的坚韧浩歌。
凝神间,满目黛绿与苍黑渐渐氤氲,化作一股醇厚可嚼的韵味。这韵味不在鼻端,而在心头;不是芬芳,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未来的满园锦绣固然令人期待,但今日,我没有白来。
“转载请注明出处”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